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第3頁)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

 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

 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顆,但是此人每多說一份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

 極有誠意。

 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顆穀雨錢,只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樣會拿出三百顆,亦是如此。不是範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範二的年輕人,會作為借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位掛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闢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

 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只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

 但是如今寶瓶洲屬於天翻地覆的格局,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與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併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後,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閒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與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

 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嶽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里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嶽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嶽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臺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

 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需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盡杯中茶後,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這個便宜是白佔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佔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宵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嘆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

 那邊有個雙臂頹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

 應該是她沒喊醒那位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與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硬生生疼醒的,是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宵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麼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註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後,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於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