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

 一位跨洲返鄉的年輕女子,離開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黃縣縣衙所在的小鎮走去,途徑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幾眼,入了小鎮,先去了趟距離真珠山不遠的自家老宅,當年給正陽山一條老畜生踩踏過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親戚家住,後來掏錢修繕一事,讓孃親絮絮叨叨了很久來著。她掏出家門鑰匙,去臨近水井挑了兩桶水,將裡裡外外細緻清掃了一遍,這才鎖上門,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楊家鋪子,生意難做,鋪子裡邊只剩下兩個夥計,少年名叫石靈山,他師姐名為蘇店,管著藥鋪。

 石靈山趴在櫃檯上打盹,蘇店坐在一條長凳上默默呼吸吐納,破開三境瓶頸後,得了師兄鄭大風一個“瓶破雷漿迸、鐵騎鑿陣開”的評語,說是很不俗氣了,有助於拔高以後那顆英雄膽的品相,還勸她躋身五境之後,就要走一趟古戰場遺址,在那邊淬鍊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適宜她之後的六境修行,不過蘇店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濃重的失落,因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頸,既是大關隘,更是大機緣,她夢寐以求的最強二字,最終與她無緣。只能寄希望於當下的第四境。

 這讓擁有極強勝負心的蘇店,本就已經不苟言笑,如今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每天練武一事,近乎瘋癲。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種,白練夜練和夢練,又以最後一種最為玄妙,前兩者在大日曝曬之時和月圓之夜,效果最佳,夢練一事,則是每夜入睡之前,點燃三炷香後,便可以躋身千奇百怪的各種夢境,或是捉對廝殺,或是身陷沙場,或瞬間斃命,或垂死掙扎,夢練結束後,非但不會讓蘇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曉清醒之後,她始終神清氣爽,絕不會耽擱白練夜練。

 石靈山看似打盹,其實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較於師姐蘇店,要更簡單,名為“蹚水”。

 行走在光陰長河之中,打熬身體魂魄。

 蘇店並不知道自己師父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師父是什麼修為境界,但是蘇店可以很確定一件事,自己與師弟的兩條修行之路,絕對不同尋常。如今槐黃縣多神仙往來,西邊大山更有數量眾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沒,不斷有小鎮當地子弟或是盧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為入室弟子,蘇店猜測除了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之外,應該沒有人能夠與她和師弟媲美。

 蘇店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櫃檯上的石靈山依舊呼吸綿長,紋絲不動。

 蘇店是龍窯半雜役半學徒出身,其實就是做苦力活的,龍窯燒瓷是小鎮自古以來的頭等大事,燒造的又是大驪宋氏官窯,屬於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蘇店早年不過是靠著叔叔的身份,在那邊混口飯吃,真正的燒瓷事務,忌諱和規矩極多,她一個女子,無非是做些砍柴燒炭、搬運土料的體力活,每次開窯,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窯口,不然就會被驅逐龍窯。

 所以蘇店對小鎮當地百姓並不熟悉,至於師弟石靈山,到底是桃葉巷殷實門戶出身的的孩子,從小習慣了只跟街坊鄰居與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同齡人玩耍,對於什麼泥瓶巷杏花巷這類雞糞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騎龍巷這些雜貨鋪扎堆的地方。

 身姿纖柔的年輕女子,看了眼蘇店,柔聲笑道:“你就是蘇店吧。”

 蘇店對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樣,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時一直唸叨的胭脂水粉。

 蘇店點點頭,起身說道:“客人是要抓藥?”

 年輕女子搖頭道:“找人。我爹曾經是這裡的夥計,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時候也常來這邊玩,你有沒有聽說過?”

 蘇店神色微變。

 李槐?就是那個好似吃了一百顆熊心豹子膽的儒衫少年?

 為何那麼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年,會有這麼一位溫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長得就跟春天裡的柳條似的,說話嗓音也好聽,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種乍一看就讓男子動心的俊俏水靈,但是很耐看。是讓蘇店這種漂亮女子都覺得漂亮的。

 蘇店輕聲問道:“是找我師父?”

 那女子笑著點頭。

 蘇店有些為難。

 就在此時,楊老頭破天荒出現在店鋪和後院的門口那邊,以煙桿挑起簾子,笑道:“到了啊,進來吧。”

 李柳走入後院。

 楊老頭坐在臺階那邊,繼續吞雲吐霧,女子隨便挑了張條凳坐下。

 楊老頭說道:“落魄山那塊新收的福地一事,該說就說,不用忌諱,看似牽扯很廣,其實就是合乎規矩的分內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們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縛,可好歹也是有些用處的。”

 李柳點點頭,“讓鄭大風喊我來,不單單是這件事吧?”

 楊老頭嗯了一聲,“剛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與洞天福地有關,你可以一併解釋了,東西還在我這邊,回頭你去過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楊老頭笑道:“連道也沒了,還扯什麼大道之爭?不是笑話嗎?你與她的那些陳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過我估計你們倆都不會聽勸,不然當初……算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提也罷,真要計較,誰都有過。反正你們倆真要較勁的話,也不是現在。”

 一位江湖共主。

 一位火神高坐。

 無非是大道崩塌,山河變幻,各自皮囊變了,金身根本還在。

 至於為何他這個天底下輩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還能苟延殘喘,一直活到今天。

 得問三個人,兩尊神祇。

 那兩尊神祇,一位決定了為何劍修,殺力最大,卻極難躋身傳說中的第十四境。一位決定了世間所有的武道之路,為何是斷頭路,同時也決定了為何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獨獨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說道:“我覺得不成事。”

 楊老頭冷笑道:“當初誰會覺得那些螻蟻會登頂?會成事?”

 李柳默不作聲。

 確實,如楊老頭所說的那句話。

 真要計較,誰都有過。

 楊老頭以煙桿敲地,抖落出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廟,它翻滾在地,最終落定。

 裡邊跑出一位香火小人,雙手使勁拖拽著兩塊“大匾額”,其實是一塊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兩物,笑了笑,“被醇儒陳氏借走三十年的劉羨陽,肯定會進入龍泉劍宗?”

 楊老頭說道:“阮邛覺得劉羨陽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事實上機會還是很大的。”

 那個香火小人一路飛奔到李柳腳邊。

 李柳拿起了那兩座洞天、福地的鑰匙。

 她興趣不大。

 破碎的舊山河罷了。

 她與阮秀,李二,鄭大風,範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樣。

 至於觀湖書院賢人周矩,老龍城孫嘉樹,北俱蘆洲峒仙境那個小門派裡的翠丫頭,就更無法與她媲美。

 骸骨灘壁畫城那八位神女,如今遺留給披麻宗的那座畫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位行雨神女,一見到李柳,就會心神不定,只覺得她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場胥吏,見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實這不是行雨神女的錯覺,因為世事如此。壁畫城八位神女,職責大致相當於如今人間廟堂上的六科給事中,不過只是相似,事實上八位神女權責還要更大一些,她們可以巡狩天地,約束、監察、彈劾諸部神祇,可謂位卑權重。

 與楊老頭一步步引領到那條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李柳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開竅,因為她生而知之。許多宗字頭仙家,在老祖師兵解離世後,關於如何尋找祖師轉世一事,需要耗費大量的山頭底蘊。例如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就讓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孃親。不過找到了,也未必能夠記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資質好,並不意味著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巔。

 將玉牌和印章隨隨便便收起後,李柳思量片刻,嘆了口氣,“你還是不希望我們倆翻舊賬。”

 一個陳平安不夠,就再加上一個李槐,還不安穩,那就再加一個劉羨陽。

 一場隱藏極深的水火之爭,是陳平安暫時替換了她李柳,去與阮秀爭。因為當年真正應該拿到“泥鰍”那份機緣的,是陳平安,而不是顧璨。阮秀為何會對陳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變得越來越複雜,但是一開始,絕不是陳平安的心境澄澈、讓阮秀感到乾淨那麼簡單,而是阮秀當年看到了陳平安,就像一個老饕清饞,看到了世間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要轉移不開視線。

 李槐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齊靜春的弟子,機緣巧合之下,陳平安擔任過李槐的護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舊賬,就需要先將天生親水的陳平安打死,由她來佔據那條大道,可是李槐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而李柳也確實不願意讓李槐傷心。

 可這還不夠穩妥。

 所以楊老頭要為劉羨陽重返龍泉劍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計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與劉羨陽那本祖傳劍經,相輔相成。

 有陳平安和劉羨陽在,落魄山和龍泉劍宗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密。

 楊老頭沒有否認什麼,眼神冷漠,“誰都有過,你們兩個,過錯尤其大!”

 李柳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愧疚,仰頭望天,“大概是吧。”

 楊老頭突然說道:“雖說對於你們而言,種種泥濘,振衣便散,但還是要小心,不然總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濘,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們都要吃大苦頭。”

 李柳搖頭道:“這些話不用對我說,我心裡有數。”

 然後李柳婉約而笑,望向那個老人。

 楊老頭啞然失笑,似乎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在牢籠裡枯坐萬年,還不許我找點解悶的樂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還好,畢竟要為寶瓶洲留下些武運,可我孃親其實不用去北俱蘆洲的。”

 楊老頭默不作聲,臉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個彷彿每天都要吃好幾斤砒-霜的市井潑婦,他就沒什麼好心情。

 神憎鬼厭的玩意兒,香爐裡的蒼蠅屎,多看一眼都嫌髒眼睛。

 李槐跟他孃親,與父親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樣,都非同道,那娘倆只是尋常人罷了。當然李槐是人不假,卻也絕對不尋常。

 天底下就沒這麼狗屎好似排隊給他踩的小崽子,桐葉洲太平山黃庭、神誥宗賀小涼,各自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但是跟李槐這種天下無敵的狗屎運,好像後者更讓人無法理解。黃庭和賀小涼還需要思慮如何抓穩福緣,以免福禍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種福緣主動往他身上湊、興許還要憂愁東西有點重、好不好看的。

 所以楊老頭對李槐,可以破例多給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生意買賣,畢竟老人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兔崽子。

 驪珠洞天歲月悠悠,可以進入楊家藥鋪後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這種孩子,不多見的。

 至於婦人,正是因為太過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懶得計較,不然換成早年的桃葉巷謝實、泥瓶巷曹曦試試看?還能走出驪珠洞天?

 楊老頭沉默片刻,“陳平安開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隱蔽,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