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勺大師 作品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癲

    亂世第四年,春末夏初,喬遲在臨雒城呆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中,應念安沒少和他玩鬧。喬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醫卜星象、風水堪輿都能略說一二,甚至閒來無事,還教起她怎麼挑胭脂和首飾。
 

    “念安金枝玉葉,榮華之相,要戴就戴金簪。金穗垂下,行動間金波熠熠,貴不可言。”東廂書房裡,喬遲拿著雜書,與她閒聊。
 

    尋常男子可不會懂這些,應念安心中疑惑,皺眉問道“胭脂也懂,首飾也懂,你是不是有許多紅粉知己”
 

    “當然。”喬遲毫不掩飾,一口承認,“而且不止一位兩位,而是三千多位。”
 

    “你”
 

    應念安從沒見過這樣恬不知恥的男人,一時語塞,又氣又急“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就這樣。”
 

    喬遲滿不在乎道“見一個愛一個,壞得很。我也沒辦法,這是天生的,改不了。”
 

    他越是坦坦蕩蕩,越是讓應念安氣性翻湧,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但就是生氣。
 

    “再也不理你了”她撂下一句氣話,轉身就走,再沒理他。
 

    她涼了他幾天,還在等著他來給她道歉,然而還沒等到他的賠禮,就等到他即將返回軍中的消息。
 

    送別宴辦在傍晚,第二天早上他就得啟程,離開臨雒。
 

    宴會上觥籌交錯,母親親自過去為他斟酒,他還是那幅老樣子,半點面子都不賞,瞥了母親幾眼,就把酒盞放到一邊。
 

    應念安想要上去和他說說話,又放不下臉面,剛好又有幾個臨雒的世家子弟上去敬酒,她便也一起去。
 

    說來也怪,來的是沒見過的陌生人,喬遲反而變得長袖善舞起來。那幾個世家子弟一時受寵若驚,吹捧的話是滔滔不絕。應念安墜在後面,心急如焚的打望,酒盞一時揣在手裡,一時放到案上,不經意間,就和放在案邊上的一個酒盞搞混了。
 

    她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一下,那幾個世家子弟在此時客套完,被喬遲三言兩語的打發走了。
 

    “念安,過來,叔父敬你一杯。”他朝著她招了招手。
 

    應念安走到他的面前,難過道“前幾日是念安失言,日後我一定謹言慎行。”
 

    喬遲搖頭笑了下,“謹言慎行小姑娘要這麼穩重幹什麼。”
 

    見他毫無芥蒂,應念安心裡一鬆。喬遲這人,喜怒無常,還玩世不恭,但好在從不記仇。她心裡其實還在氣他上回說的混話,但看他都要走了,一時又十分難過。
 

    食案前,喬遲又說了一些臨別贈言,左右離不開要她早點選個良人成婚,早婚早幸福,晚婚要倒黴,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眼看他又要犯老毛病,這吉祥話聽著也越扯越混,應念安趕緊讓他打住,抬手滿飲了盞中酒。
 

    下一刻,喬遲鼻翼微動,目光一凜,看向她手中酒盞,冷聲道“這酒哪兒來的”
 

    他這麼嚴肅的神情真是少見,應念安被嚇了一
 

    跳,“我端過來的。”
 

    喬遲凝視著她的雙眸,良久,長嘆了口氣,無力道“念安”
 

    眼神之沉重,似有千言萬語,都凝結在了這短短兩個字中。
 

    接下來一團烈焰在腹中炸開,記憶變得混沌,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讓人難以理解,難以捉摸
 

    手是燙的,臉是燙的,連呼吸都是燙的,她置身於一場勢可燎原的滔天大火中。
 

    她明白大事不妙,跌跌撞撞的離開宴席。喬遲迅速跟上來,扶上她的手,兩人在晦暗光影之中迅速穿行。
 

    應府中有蓮池,池水從護城河中引入,冰涼徹骨。蓮池之上有座石拱橋,有數人從橋上紛亂而過。
 

    “你們去這邊,你們去那邊。找掘地三尺都要把人給我找到”
 

    “喬遲,喬遲你躲到哪兒了快出來啊”
 

    隨著時間流逝,橋上焦急的女聲與紛亂的腳步聲都逐漸遠去,將後花園還給月夜的靜謐。
 

    拱橋之下,冰冷的池水間,月色照不到的暗處,喬遲橫抱著應念安,將她緩緩浸入寒意侵肌的池水。
 

    月光映在水面上,燈火映在水面上,流螢紛飛四散,輕紗在水中漾開。
 

    冰涼的水浸到了她的脖頸,她抓住身前人衣襟的那隻手用力到骨節泛白,眼神裡滿是慌亂和恐懼,即使如此,也不敢閉上眼睛。
 

    “別怕,有我託著你。”
 

    在昏沉夜色中,喬遲的雙眸如星辰般熠熠,是這初夏除卻月光、燈火以外第三種光亮。
 

    沒有調笑,沒有玩世不恭,他俯視著她,神情是如此穩重。那隻託著她肩背的手穩而有力,堪堪只讓池水浸到她的嚥下三寸,讓緩慢流動的池水帶走燎原的焰火。
 

    闇昧不清的水下,桃色輕紗與玄色錦袍浮動交纏。
 

    那時,她仰頭看著喬遲,看著那張令人心安的臉,只覺一陣清風掠過重山而來,吹散燥熱不安。
 

    耳畔似乎響起風聲,響起幡聲,響起什麼清凌凌作響的聲音。
 

    風月纏擾讀書舍,相思樹上合歡枝
 

    滿身的熱意輕易的褪了下去,但卻在心裡留下了怎麼也消不去的痕跡。
 

    夜深人靜,蓮池岸邊,隱蔽之處,喬遲將她帶上岸。
 

    “回到你的房間,將溼衣服換下,多喝點涼水,把今晚熬過去。”
 

    他一板一眼的囑咐著,安慰著“這件事是個意外,別擔心,誰也不會知道。”
 

    “誰也不會知道,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應念安看著眼前人,怔怔道“你該娶我。”
 

    “我娶不了你。”喬遲說。
 

    “為什麼”她追問。
 

    “沒有為什麼,娶不了就是娶不了。”撂下這句話,他起身就走,半點情面都不留。
 

    “我可以等”她對著他的背影,難過道“我可以等你,喬遲。”
 

    然而這一等,就等了九年,喬遲不娶,她也未嫁。
 

    等著等著,應念安漸漸
 

    明白了,喬遲是個不會回頭的人
 

    他是一柄鋒利無比的長劍,是一本包羅萬象的奇書,可以用他,卻不能愛他,因為他還是一塊怎麼也捂不暖的石頭,天生就冷心薄情,不會回頭,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三年前,大蕃王求娶大奉嫡親公主,她成了唯一適齡的人選,就此遠嫁番邦。
 

    無數次午夜夢迴,她沐著異鄉的明月,寤寐思服,輾轉難眠。
 

    為什麼喬遲的心那麼硬為什麼他就不願意鬆口為什麼他不願意娶她呢
 

    明明當年,他的眼中也有過情愫閃過,哪怕只是一時一刻的心動,都不足以讓他鬆口嗎
 

    世人盛讚,她應念安貴為長公主,是帝國長女,是大奉明珠,其實她前半生顛沛流離,後半生遠嫁異邦,知節守禮、如履薄冰一輩子,並沒有真正的得到過什麼
 

    她唯一等待的人,從來沒有回頭。
 

    一眨眼,已經是十二年過去,她成了一個兩度喪夫、容顏老去的寡婦,而他依舊如日中天。她本可以嫁與他為妻,他本可以成為她的丈夫。可惜一切可能,全都掩蓋在了曾經。
 

    暖閣溫香,銅鏡昏黃,眼前的銅鏡映出的這張蒼白的臉,終究已經不再是錦瑟年華的少女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