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鴻雪 作品

第139章 絕處逢生

晨霧漸漸消散,南大洋村動起來了。隨著門扇的開開合合,上了年紀的人先從門口吐出來。他們覺少,起得早。起來,老婆子生火做飯,老爺子拎鍬下地看水。

老馬頭押著二喜子,剛上公路,就遇上老翟頭。老翟頭七十一二歲,大個,中氣足,說話甕聲甕氣,“俺說,老馬頭,你這是耍個啥?”

看見老馬頭押著個後生出來。後生細纖纖的,不是很壯實,耷拉著腦袋,癟茄子似的,沒精打采,離得遠,沒認出來。

老翟頭好奇,離大老遠就開喊,帶著膠東萊州灣一帶的口音。

“耍個啥?逮著一個鐵耗子!”

老馬頭回答得理直氣壯。

出門在外,怕見老鄉。見來了本堡人,二喜子一貓腰,索性把髒衣服蒙在頭上,想打老翟頭身旁溜過去。偏趕上老翟頭是個實心眼,非要看看他是誰。

老翟頭伸手來揭,“哎!這不是二喜子嗎?你咋的啦?”

“沒咋!你不都說耍著玩嗎?”

二喜子支吾著,想矇混過關。

路上這麼一站,道上又陸續來了老王頭、馮老鐵和羅木匠。歲月是把殺豬刀,在馮老匠和羅木匠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倆人年紀加起來一百多歲,前後腳,打廠子東邊過來。

馮鐵匠粗啦人,張嘴就吵吵,“哎!俺說你們倆老棺材瓤子,一大早作哪門子妖啊?”走近,看見矇頭的二喜子,“這是幹啥啊?”

“你這小崽子,怎麼跟俺老哥倆說話呢?沒大沒小!”

老馬頭不樂意了,白了馮鐵匠和羅木匠一眼,沒好聲氣地責問。

“還小崽子,不比你倆小多少?這是誰啊?”

羅木匠上前拉二喜子頭上的衣服。

看衣服上的泥,笑問:“咋!還打起來啦?”

“貓逮耗子,還得費一番功夫呢!何況是個大活人?”

老馬頭不滿地反問。雖說嘴上不饒人,可臉上卻驕傲得很。三個老爺子看老馬頭,好像看著一個老兵,打了勝仗,抓了俘虜,等著記功,發獎章。

二喜子翻了翻眼睛,從鼻孔裡哼出一句,“離我遠點,惹毛了,回頭我整死你!”

“噢!原來是你小子啊!二喜子,俺可把話撂在這兒,還整死我?活到這歲數,早賺大啦!跟你拼命,都夠本。就是死了,都不算少亡。你他媽還真少嚇唬人!”馮鐵匠上了脾氣,“老馬頭,二喜子這渾小子,他犯啥事啦?”

馮老匠伸出簸箕般的大手,按在二喜子肩上,瞅著渾身溼淋淋的老馬頭。

“這小子吃裡扒外,偷邵勇廠裡的鐵,正好被俺撞見。小兔崽子剛從牆裡翻出來,被俺一把扔在了地上!”

老馬頭興興叨叨,滿臉神氣。剛才的英雄壯舉,可不是吹,那是見真章!

“捉賊要贓,捉姦要雙。你可不能血口噴人啊!”

二喜子攤攤手,接過老馬頭的話,替自己辯白。

“你當俺傻啊!為啥你扔廠外的東西,俺碰都沒碰?就防著你賴賬呢!想反咬一口,可惜,你得長那好牙口!”

老馬頭拆穿二喜子,打擊著二喜子的囂張氣焰。

“你這要往哪去啊?”

老翟頭不放心,刨根問底。

“給邵勇送過去,讓邵勇發落!”

老馬頭拔著胸脯,成就感十足。

“俺跟你一塊去!”

老翟頭自告奮勇。馮老匠和羅木匠訓了二喜子幾句,就要往地裡去。老馬頭攔住,“都一塊去!你們的地,俺順手都替你們弄了。從廠子回來,把水口子堵上就趕趟。”

幾個老爺子聽了,不好再堅持,都隨了老馬頭奔邵勇的廠子。一打站,又是一群一夥,路上又遇上幾個,大傢伙隨幫唱影,相跟著往廠裡。

老根早瞅見一群人朝廠子來,從門房裡出來,等在門口,瞧熱鬧。

昨天夜裡下雨,老根判斷不會有人冒雨偷竊,脫了衣服,放寬心,實實惠惠,睡了個安穩覺。

“老根,你看你打的哪門子更?俺可替你把鐵耗子逮來啦!”

人沒碰面,老馬頭大老遠就呼喝起來。

被人打臉,而且,還是一大早,當著一群人,老根頓時不幹了,跳著腳回懟:

“老馬頭,你不要拿打更說事!是,在南大洋,你在咱這行裡牛逼,可也不能隨隨便便往別人身上丟屎尿盆子啊!老根俺別的不敢說,打俺來邵勇廠裡那天起,一直打得就是瞪眼更,還鐵耗子讓你逮著了。你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吧!”

“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還瞪眼更?還上墳燒報紙?沒看出來啊!這小嘴巴巴的,咋沒嘛哏來一個老婆呢?”

老馬頭推了二喜子一把。二喜子扭著肩膀抗拒。

“這人都給你帶來啦!人贓並獲,你還犟什麼犟?煮熟的鴨子,嘴硬!”

老馬頭擺出一副行里老大的派頭,劈頭蓋臉,教訓入行短著年限的老根。

老根掀起衣服,認出是二喜子,拉下臉,“二喜子,你真幹了不該乾的?俺可告訴你,要是真來偷邵勇,那還是人乾的事嗎?”

二喜子把頭一浸。他四下踅摸地縫。如果真有地縫,他真想像耗子似的,一頭扎進地縫裡,再也不出來。

“丟人啊!丟人啊!俺跟你都害臊!你說你,乾點啥不好,怎麼就悟上這行啦?!兔子不吃窩邊草,好狗都知道保護山林。你二喜子可在廠裡幹過,俺說你咋能幹出這損事呢?丟你爹媽的臉啊!”

老根數叨著二喜子,發洩著被老馬頭教訓的不痛快。要不是二喜子——若是換了旁人,他恨不得上去,抽對方几個嘴巴。可這個人偏偏是二喜子,讓他又氣又恨,卻下不了手。不是捨不得,而是怕二喜子報復。

老根的恨不是沒有道理的。二喜子來盜竊,等於在砸老根的飯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對老根來說,都不可能。他爹早死了,她丈母孃還不知姓啥。可打更的差事,卻是他最後一點驕傲。如今,二喜子來偷,不是變相跟他過不去嗎?

廠門口的公路上,邵勇開著車,車上坐著春杏。倆人從城裡來廠裡上班,遠遠地,就見廠門口圍著一群老頭。倆人不明所以,心裡畫狐。

“快點,過去看看!”

副駕駛上的春杏催促邵勇,邵勇點了一腳油門,車身向前一慫。邵勇把腳又抬起,讓車子向前滑行。

“還是離遠看好!”

邵勇輕聲說出自己的想法。

“能看出啥啊!離著這麼老遠,還是過去看吧!”

春杏堅持著。

說話間,汽車停在了廠門口。眾人看是邵勇的車,都甩頭朝汽車看。邵勇搖下車窗,看人群裡站著老馬頭、老翟頭,師傅老馮頭和老羅頭,再不就是老根。邵勇笑著對春杏,“都不是外人!我們下去看看!這幾位爹,這一大早來廠子幹啥啊?”

邵勇沒看見蒙著頭的二喜子,跟春杏開起了玩笑。

春杏可不傻。東西可以揀,爹哪是從路邊就隨隨便便往家揀的?“罵誰呢?說清楚了,是你爹,可不是我爹!”

春杏認真地糾正著,和邵勇劃清界限。

“我爹就我爹!可你沒挽過花來。你是我媳婦,我爹,不也是你爹嗎?”

邵勇調笑著,不肯輕易放過春杏。春杏氣惱,狠狠在邵勇腰上掐了一把。邵勇是練家子出身,身上的肌肉硬得很,春杏的一把,在邵勇看來,就像撓癢癢,可春杏這一把是必掐不可的,她要警告邵勇,不能隨便給她找爹。

邵勇推開車門,下了車。春杏也從另一邊下來。倆人都往人前走。老根看見邵勇,自覺心虛,閃身躲在老馬頭身後。老馬頭看著邵勇,亮開大嗓門,“小勇子,你怎麼謝我吧?今兒,俺可抓了只鐵耗子!”

老馬頭說著,把蒙著腦袋的二喜子推過來。

邵勇這才注意到,人群中還藏著一個大活人。看身量,覺得有幾分眼熟,可單從身量上,就認定一個人,還是顯得冒失。

邵勇問老馬頭,“這人是誰啊?”

“待會你見了,準把你幹一愣!”

老馬頭興叨叨說笑著,一把扯開二喜子頭上的衣服。

眾目睽睽之下,二喜子曝了光。像被脫光衣服的嬰兒,羞臊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二喜子沒有張嘴,卻在心裡把老馬頭的爹媽、祖宗,問候了十八遍。

“怎麼回事?”

邵勇看著眾人。

“有臉,讓他自己說。”

師傅馮鐵匠,伸出簸箕般的巴掌,把二喜子往前推了推。

二喜子極不情願地扭動著雙肩,表達著被鐵匠欺負的不滿,嘴裡囁嚅著,“我回廠拿了幾塊鐵!”

聲音小得像只餓了幾天的蚊子,有氣無力。他渾身的力氣,在往牆外扔鐵時,似乎已耗掉了七七八八。見了邵勇,像氣球遇到了針。最後一點氣,也洩了。

邵勇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是把這小子送局子,還是打一頓!”

這時負責保衛工作的二愣從廠裡出來。他是南大洋年輕一代中的大俠,膽子大,有功夫,除了師叔邵勇,他誰也不放在眼裡。二喜子在村裡,別人不願惹,不敢惹,二楞子卻專治二喜子這號無賴。

聽二楞子要動真格,二喜子清楚,這煞神可不是鬧著玩,說到做到,毫不含糊,不像邵勇念著堡子鄉情,那麼好說話。

沒等邵勇表示,二喜子雙膝一軟,“撲嗵”跪在地上,“邵廠長,把我饒了吧!家裡孩子上學要錢,老爹老媽生病要錢,我又沒啥營生,一時手頭緊,才動了歪心思。下回再不敢了!”

二喜子說完,就以頭觸地,連連給邵勇磕頭。邵勇皺皺眉,他不願意搭理這個滾刀肉,衝二楞子一招手,“你把他拉起來!”

二楞子上前一步,像拎小雞似的,把二喜子從地上拽起來。二喜子耷拉著腦袋,全身哆嗦著,翻著上眼皮,偷眼瞄著邵勇。

邵勇語重心長,“家裡困難,跟我說,可不許再幹這個。”他從車裡取出手包,拽開拉鍊,取出五百塊錢,塞到二喜子手裡,“拿著,給叔和嬸子看病。剩下的給孩子交學費。你可以走啦!”

眾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清邵勇這是什麼操作?二喜子鞠了個躬,轉身離去。

老馬頭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眨眨眼睛,晃晃腦袋,衝邵勇跳起腳來,“怎麼?就這麼把他放了!早知道,你對偷你的賊這麼好,俺何必三鼻孔多出一口氣,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本來想邀功的老馬頭,看邵勇非但沒責罰二喜子,反倒還給了五百元。這他媽的是什麼事啊?二喜子偷的鐵也不值這個數啊?邵勇發燒,腦袋燒壞了?還是邵勇套路深,自己看不真?一時氣結,把二喜子罵他的話,一股腦,倒給了邵勇。

“馬叔!謝謝你!”

邵勇上前一步,深深向老馬頭鞠了一躬。邵勇這一躬,不但老馬頭和眾人沒看明白,身後的春杏也是雲蒸霧罩,不知道邵勇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眾人都在猜想,莫非最近工作壓力太大,邵勇病了,吃錯藥了?

邵勇見眾人疑惑不解,臉上帶著不敢言,卻敢怒的慍色,哈哈笑道:

“馬叔,這五百元是獎勵你的!”

邵勇從手包裡拽出五百元,遞給老馬頭。

老馬頭別愣著身子,噘嘴道:“俺不為這個!俺是怕廠子被偷黃了,沒有人給俺養老!”

“拿著吧!這是獎金!”

二楞子從邵勇手裡接過錢,塞給老馬頭。老馬頭退後一步,雙手往外推,“俺要是拿了,不就跟二喜子畫等號了?!”

“馬叔,你誤會我了。二喜子說他家裡困難才來偷的。我給他錢,不是怕他,鼓勵他,不是堵他嘴,而是要告訴父老鄉親,有困難就來找我邵勇,但不能偷我邵勇。”

邵勇收了笑容,正經八百地講,“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今天我沒處罰二喜子。我想二喜子不是糊塗人。他不應該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

俯身笑對老馬頭,“馬叔,這五百塊錢,我求你收下!這不是獎勵你一個人的,是獎勵你這種愛廠如愛家的精神的!”

抬起頭,提高嗓門,“我正式宣佈,只要大家今後,也像老馬頭這樣,我就獎勵。而且,當場兌現,概不拖欠!”

聽了邵勇的一番話,大家都笑了起來。知道邵勇和春杏還有事,眾人跟邵勇和春杏打著招呼,各忙各地去了。老馬頭叫上老根,到廠牆後,把那堆鐵,扔回廠院裡,才回了村部。

邵勇目送眾人散去,才重新回到車上,把車開進廠裡。

用欣賞的眼光,春杏看著自己的男人,什麼也沒問,卻是一副什麼都知道的神情。踩著高跟鞋,咯嗒,咯嗒,樓梯上走成一隻下金蛋的母雞。

看春杏回了自己辦公室,邵勇轉身帶二楞子去檢查保衛部的漏洞。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二喜子趁著雨霧,潛入廠裡,偷竊得手,很能說明問題。

二喜子不是慣犯,只是對廠區情況熟悉,就能大搖大擺,自由進出,如入無人之境。要是遇上盜竊團伙,那還了得!二楞子走在邵勇身邊,鼻子上也見著汗。他向來驕傲,常在邵勇,這位廠長師叔面前打包票。可今天這一出,也是打了他的臉。邵勇雖說沒有責怪,可打臉就是打臉。

二楞子覺得有一隻巴掌拍在自己臉上,讓臉火辣辣地疼,還發燒,跟自己頭一次相親差不多。二楞子相看的對象,跟柳迪是一個村的,還是本家侄女。正是柳迪嫁給南大洋的馬道明,馬道明出息了,二楞子才有機會。

媒人介紹倆人認識。二楞子耷拉著腦袋,愣是沒敢抬頭正眼看那姑娘。介紹人提議,讓他們倆到西屋說說話。二楞子比姑娘還害臊,臉羞得像只大紅燈籠。說話也結結巴巴,像個半語子。

姑娘幾次抿嘴笑,問他,“聽說你們南大洋光棍多,南大洋的小夥子,平時沒見過姑娘咋的,怎麼都比女從還女人?”

姑娘的這句話,激起了二楞子的好勝心。也是急於證明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二楞子竟忘了現在是相親,理直氣壯,跟那姑娘辯白。結果,姑娘笑他沒幽默細胞。

回來的路上,媒人問他談得怎樣?他裝傻充愣,沒有正面回答,但心裡知道,這回可是把姑娘得罪死了,準是沒戲。可事情卻大大出乎預料。沒兩天,姑娘傳話來,可以先處處。

割把草,先晾著。農村青年男女間,如果初次見面,不太中意,常用這種方式冷處理。話不說死,尚留餘地。可姑娘說自己沒幽默細胞,卻讓二楞子犯了難,他拍著腦袋想,這幽默細胞到底是啥東西?

二楞子陪著邵勇,那種針刺般的不自在,彷彿讓他又經歷了一場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