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鴻雪 作品

第131章 毛頭小夥

中午時分,毒辣辣的老太陽曬著大平原。燥熱的空氣,劃根火柴能點著。旱得底朝天的池塘,塘泥皴裂,像重傷員失血高燒,暴了皮的嘴唇,裂出一道道口子。

 公路邊的樹沒精打采,少得可憐的葉子,皺皺巴巴,形不成蔭涼,地上的幹樹葉,碾一腳,碎了。再不下雨,旱地就絕收了。往年要出挑的苞谷,今年才長到齊胸高。細稈細葉,瞧著結不出棒子。

 水田也好不到哪去,高崗地塊灌不上水,地裂縫大得像嬰兒要吃奶的嘴。分了櫱的稻子,往年該封壠揚花了,可今年卻蔫巴巴的,一綹綹,軟趴趴地歪在田裡。

 這個時間節點,村子裡是寂靜的。狗趴在屋後牆根,吐著舌頭,拉風箱似的喘,蒙著膜的黃瞳,滿是哀憐。老牛被趕進了河套子裡的草塘。雞在糞堆旁找不見了。街巷裡沒有人的影子。即使不睡午覺的孩子,也被爺爺奶奶拘管著,擔心跑出去曬傷。

 運糧河高聳的河堤,擋住了村莊的視線。人們都以為,這個時候,跨過運糧河的公路上不會有人了。然而,奇蹟還是出現了——

 細心的人突然發現,從橋面上升起一圈金燦燦的草帽。誰都知道不可能是飛蝶,可都不眨眼珠地看。草帽輕輕搖晃著躥升,接著是一張看不清眉目的臉。草帽下的腦袋,像一隻陶罐子。

 陶罐子飛起來,下面是一截打著赤膊的身子,曝曬得像黑泥鰍。接著出現的是水牛的兩隻角,被這個半大孩子死死抓在手裡。哦!看清了,根本沒有水牛,那是一輛二八自行車的車把。車把上搭著一件白背心。

 寧肯挨著針刺一樣疼地曬,也不肯將白背心穿在身上。村民都明白,那是怕汗漬了,棉線變黃,再洗不出顏色。可推著車不騎,耍什麼呢?

 鄉間倒是流傳過一則笑話:說倒退二十年,自行車像如今的小汽車一樣金貴。買得起車的人寥寥無幾。稍有空閒,有車人最愛乾的,就是保養車子,然後比車漆和鍍鋅誰的亮。

 某君省吃儉用買了一輛自行車。怎麼能保證車漆的光澤呢?他琢磨出個辦法,找來一種無膠塑料帶,把整個車子都纏起來。只在保養的時候拆開。怕傷了電鍍,遇到坑坑包包的路段,他都要從車上跳下來,把車扛在肩上。

 人們的想象力是多麼豐富!現在,他們都盯著公路上這個娃娃,猜想是不是也怕累壞了自行車?

 沙石公路曬得發白,熱得燙腳。孩子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一條藍色的長褲溼了幹,幹了溼,現在褲腿上,一圈汗漬套著一圈汗漬,可他毫不在意。

 看見公路邊,苦土子圍成的院牆。牆裡的高坡頂和煙囪。他很快推斷出前面的院落是一家工廠。孩子加快了腳步。千里不捎書。癟了後胎的自行車,變得像灌鉛一樣沉重,耗費了他不少力氣。

 “鞍襄聯合軋鋼廠”。眯眼看著廠門牌,孩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穿上衣服。他把車子靠在自己腰上,從車把上取下背心,小心翼翼,從頭上套下來。捋了捋,推車往廠裡走。

 “小夥子,你找誰?”

 門房裡的老根攔住他,上下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叔,能討口水嗎?”

 孩子禮貌地乞求。

 “你等著!”

 老根看出孩子渴壞了,汗水和灰塵弄花了臉,顯得特別狼狽。老根從水桶裡舀了半舀子水,“你把車先停了吧!”

 孩子選擇離門房不遠的牆根,把車停好。老根把水遞給孩子。孩子捧著舀子,垂著頭,咕咚咕咚喝起來。細瘦的脖子上,肌肉緊繃著,喉結像井抽子上下蠕動。沒發育好的胸脯,波浪一樣起伏。

 老根吧嗒吧嗒裹著旱菸嘴,眼睛裡滿是憐惜。孩子喝水的樣子,讓他想起放牧的日子,那些把頭伸進池塘裡喝水的牲口。想起他挑一擔水,送到田間地頭,那些頂著烈日鋤地的社員們。心中幽幽一嘆,“也是個苦孩子啊!”

 “叔!您行行好!能不能帶我見一見這裡的廠長,我有事跟他說!”

 孩子喝乾淨了水,肚子鼓起來,似乎增加了幾分精神,把水舀子遞還給老根。老根接過,卻面無表情。按常理,他是不應該應下的,可孩子明澈真誠的眼睛吸引了他。儘管要冒一點風險,可他決心試一試。

 老根大發慈悲。他一個孤老頭子,難有幾次心動,可眼前這個半大孩子,讓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許多過往。有同病相憐之感。

 孩子的運氣好得很。邵勇今天還真在家。他從車間巡視回來,叮囑柱子“降暑保工”,一點不許含糊。柱子帶邵勇到庫房,看了自己儲備的鹽汽水、冰棍、礦泉水和人丹。

 “怎麼配送的?”邵勇詢問。

 “在車間管夠。鹽汽水一人一箱,可以帶回家,拿空箱空瓶換整箱的。”柱子答。

 ……

 邵勇和柱子一路聊著,剛走到辦公室門口,正撞見老根領著一個半大孩子過來。邵勇衝老根一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