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二十五章 擊掌(第3頁)

 這種客氣話,聽者信不信?

 在北俱蘆洲,還真信。

 這還不算最誇張的,最讓人無言以對的一個說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傳出來的,結果很快就傳遍了大半座北俱蘆洲,據說是一位火龍真人某位嫡傳弟子的說法,那位弟子在下山遊歷的時候,與一位拜訪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閒聊,不知道怎麼就“洩露了天機”,說師父曾經親口與他說過,師父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

 聽聞好像那位弟子還深以為然來著,好在說起此事的時候,小道士倒是沒對他師父如何嫌棄?

 許多別處劍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嫡傳的腦袋,大聲詢問那個腦子估計有坑的年輕道士,你小子當真不是在說笑話嗎?!

 當然問過問題之後,劍仙們還是要笑呵呵禮送出境的。

 北俱蘆洲的劍仙,天不怕地不怕,誰都不怕,就怕半個自家人的那位火龍真人。

 好在這位老神仙嗜好睡覺,不愛下山。

 不過像那位不知所蹤的年輕道士差不多,他們這些個資質不佳的火龍真人嫡傳弟子,趴地峰上還有十數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邊結茅修行,說是修行,落在別處宗字頭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除了他們,還有許多的小道童,畢竟修為再不濟,也都會有自己的弟子。倒是經常能夠聽到不睡覺的火龍真人親自傳道說法,不過似乎依舊不開竅罷了,外界已經很久沒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孫在修行一事上,讓人感到“能不能講點道理”了,總之都白白浪費了那麼大的一份仙家道緣。許多北俱蘆洲的地仙修士,都覺得自己換成任何一個趴地峰的愚鈍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處讓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風水靈氣,既不是最好的,待在上邊的嫡傳和嫡傳們的弟子,也多是些怎麼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這些道士雖然輩分極高,但是在火龍真人諸脈當中,其實也就是隻剩下輩分高了,而且趴地峰不會與其餘山頭過多往來,加上火龍真人經常閉關……也就是睡覺,太霞白雲數脈的眾多修士,都沒理由跑去湊近乎,所以對於那些動輒就要見面尊稱一聲師伯祖師叔祖的,既不熟悉,也談不上如何親近。

 至於趴地峰這個名稱的由來,眾說紛紜。

 最玄乎的一個說法,是趴地峰一帶,曾經隱匿著數條境界極高的兇悍蛟龍,被火龍真人路過瞧見了,可能瞧著不太順眼,就一腳一個,全給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惡蛟趴地之後,就再沒哪條惡蛟膽敢動彈分毫,老真人決定在那裡結茅之後,讓弟子們運轉神通,從窮山僻壤處搬山運土,那些惡蛟就成為了一條條寂然不動的山脈,據說最少紫詔峰、南華峰和扶搖峰的由來,就是與貨真價實的“龍脈”有關。

 至於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幾條惡蛟,天曉得。

 榮暢笑問道:“老真人還沒有回來?”

 顧陌有些傷感,“還沒呢,若是師祖在山上,我師父肯定就不會兵解離世了。”

 榮暢嘆息一聲。

 有些言語他不好多說。

 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龍真人這種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腸,未必是我們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過榮暢對於火龍真人,確實敬重,發自肺腑。

 師父酈採更是。

 很簡單,就憑火龍真人的三句話。

 “我們從山下人間來,總是要到山下人間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風,修行路上,壯舉難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過如果有人能夠掙脫天地束縛,去往最高處看一看,當然也是好事,北俱蘆洲這樣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別讓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頭,只落在劍上,殺來殺去不是真本事,貧道幾巴掌就能拍死你們。”

 ————

 翠鳥客棧那座天字號宅子。

 風波過後,雨過天也青。

 荷香陣陣,蓮葉搖曳。

 陳平安和齊景龍坐在一條長凳上,隋景澄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凳上。

 齊景龍說道:“躋身三境,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了點頭。

 隋景澄眼睛一亮。

 才三境?

 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邊,又摘了一枝蓮葉,坐回了長凳。

 陳平安與齊景龍兩兩沉默,只是安靜望向荷塘。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對錦繡鴛鴦,是春露圃出產?”

 齊景龍沒有著急回答,身體前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臉欽佩,大概是佩服她這前輩的見多識廣?

 齊景龍很快坐正,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疑惑道:“之前沒覺得,我現在開始覺得榮暢擔心之事,確實是有理由的。”

 躋身了練氣士三境,陳平安已經勉強可以用漣漪心聲言語,笑道:“不想這些了,等著浮萍劍湖的祖師趕來再說。”

 齊景龍說道:“那位女子劍仙,名為酈採,人不壞,脾氣嘛……”

 陳平安無奈道:“能夠與太霞元君成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顧陌這般弟子,我心裡有數了。”

 齊景龍便不再言語。

 隋景澄不願意自己淪為一個外人,她沒話找話道:“劉先生,先前你說道理不在拳頭上,可你還不是靠修為說服了榮暢,最後還搬出了師門太徽劍宗?”

 陳平安和齊景龍相視一笑。

 都沒有開口說話。

 隋景澄有些羞惱,怎的,就只有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嗎?

 隋景澄然後有些委屈,低下頭去,輕輕擰轉著那枝蓮葉。

 以前她有什麼不懂,前輩都會解釋給她聽,瞧瞧,現在遇上了齊景龍,就不願意了。

 好在陳平安已經笑著說道:“劉先生那些道理,其實是說給整個太霞一脈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講給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聽的。”

 隋景澄抬起頭,這個解釋,她還是聽得明白的,“所以榮暢說了他師父要來,劉先生說自己的太徽劍宗,其實也是說給那位浮萍劍湖的劍仙聽?榮暢會幫忙傳話,讓那位劍仙心生顧忌?”

 片刻之後,隋景澄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可以說,劉先生所謂的規矩最大,就是讓人拳頭硬的人,明明可以殺死人的時候,心有顧忌?所以這就讓拳頭不夠硬的人,能夠多說幾句?甚至可以說哪怕不說什麼,就已經是道理了?只不過實力懸殊的話,出不出手,到底還是在對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繼續道:“是不是又可以說,也就等於是驗證了前輩所謂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種可能性’?”

 陳平安點頭。

 齊景龍微笑道:“不說個例,只說多數情況。市井巷弄,身強力壯之人,為何不敢隨便入室搶劫?世俗王朝,紈絝子弟依舊需要藏藏掖掖為惡?修士下山,為何不會隨心所欲,將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銀家產搜刮殆盡,屠戮一空?我為何以元嬰修為,膽敢拉著你的陳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大駕光臨?所以說,拳頭硬,很了不起,此語無關貶義褒義,但是能夠束縛拳頭的,自然更厲害。”

 陳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辭。”

 隋景澄微微一笑。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望著荷塘,“不過話說回來,這是規矩之地的規矩,在無法之地,就不管用。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觀歷史,以及從目前情形來看,還是需要從無序走向有序,然後眾人合力,將未必處處正確的表面有序,變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間慢慢從講理,逐漸趨於一個大範疇包容下的有理,儘量讓更多人都可以得利,興許可以不用拘泥於三教百家,尋找一種均衡的境界狀態,最終人人走出一條……”

 陳平安輕聲道:“先不說這些。”

 齊景龍便停下了言語。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顧陌的心態,難能可貴。”

 齊景龍嗯了一聲,“世道需要很多這樣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這樣的修士。所以遇上顧陌,我們不用著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陳平安點頭道:“對的。”

 隋景澄看著那兩個傢伙,冷哼一聲,拎著荷葉,起身去屋內修行。

 我礙你們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陳平安問道:“這是?”

 齊景龍無奈道:“你是高手,別問我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高手?”

 齊景龍已經轉移話題,“與你說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項?”

 陳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壺酒,“不喝拉倒,還給我,好幾顆雪花錢的仙人酒釀。”

 齊景龍氣笑道:“你當我不知道糯米酒釀?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沒喝過,會沒見過?”

 陳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錯了。”

 房屋那邊,故意放慢了腳步的隋景澄,快步邁過門檻,最後重重摔上門,震天響。

 齊景龍又有疑惑。

 陳平安說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準的。”

 齊景龍嗯了一聲,“經驗之談,金玉良言。”

 然後閒聊,陳平安就不再稱呼對方為劉先生,而是用了“齊景龍”這個名字。

 “齊景龍,你有喜歡的女子嗎?”

 “沒有。”

 “可憐。”

 “……”

 “這都還不喝酒?你都快一百歲的人了,還沒個喜歡的姑娘。”

 “住嘴。”

 “我給你換一壺真正的仙家酒釀?”

 “陳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換一個話題?”

 “……”

 齊景龍開始豪飲,都不用陳平安勸酒。

 “齊景龍,我們邊喝邊聊?你模樣也不差,修為又高,喜歡你的姑娘肯定不會少的。”

 “滾!”

 ————

 這些天龍頭渡客棧很雲淡風輕。

 就是入住客人越來越多,有些人滿為患。

 因為聽說有火龍真人那邊的女冠現身,而且還跟了一位不知根腳的劍仙。

 氣勢洶洶,與另外一撥人對峙上了。

 不過可惜架沒打成,又所幸相安無事。

 這也是各路修士敢來客棧看熱鬧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陳平安與齊景龍請教了許多下五境的修行關鍵。

 齊景龍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至於符籙一道,兩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語。

 不過雙方都未隨便傳授各自符籙秘法。

 不是不願意。

 而是不可以。

 例如陳平安先前畫在牆壁上的鬼斧宮雪泥符,以及齊景龍隨便打造的禁制符陣。

 不過大道相通,符籙一途,交流心得,比學會具體某種符籙,更加裨益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