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點茶

塗山明華原是最怕麻煩的人,卻有耐心為英招點一碗茶,溫盞,調膏,注水擊拂,雪乳雲湯,茶丹青,一碗茶繪了一幅蘭花圖。

點茶,是大家閨秀的必修課,她幼承名師,並非不會,只是以前嫌麻煩不做罷了。

英招正在繪草藥圖,塗山明華端了一碗舒城蘭花茶過去,問:“我畫的茶丹青好看嗎?”

“好看。”英招賞了一瞬,端起茶碗品飲。

明華看了他正在畫的圖,說:“白芷,藥用的是根部,根部的橫截面有回字紋。為何你畫的是全株?”

英招說:“白芷、當歸、獨活,都是傘形植物,多年生草本植物,要從全株外觀上區別,所以先畫全株,再畫根部全貌,最後再畫根部橫截面;白芷多生長在水邊,所以有白芷汀寒立鷺鷥,頻風輕剪浪花時。”

“所以,每一樣植物都要如此拆解,很耗時間,是很細緻的活兒;憑我們兩人,全心投入至少需要百年,若只閒時做,花上五百年也說不定。”

明華說:“當年我孃親與天下名醫一起整理《聖濟內經》和《聖濟外經》,舉國名醫之力,花了四十二年,他們還是依據原有經驗和在前人醫書的基礎上。如今,只有我們兩人,的確需要慢慢來。”

英招看著眼前三種藥材,說:“白芷,溫厚而馨香,當歸,安住而沉澱,獨活,自我而豐饒;每一樣植物,都有自己的性情。”

塗山明華看著英招,你怎麼這麼淵博啊?我好喜歡。我是半夏,見雨如見故人來,見花如見半夏開。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命中註定,我要遇見這個種花人。

她說:“我爹爹說你的畫很好。”

英招說:“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畫得多,熟練了。”

這三種藥材是常見藥,塗山明華早就寫好了藥理和用法,只差他的繪圖。

明華問:“那幅蘭花圖,是別人送的?”

英招說:“那是一故人所贈,我早年遊歷過金陵城,白門是秦淮河畔頂翹楚的歌妓,兼具才情美貌,最善畫蘭,吟詩,度曲,人雖在風塵,卻生就一身俠骨。我喜聽曲,與她真正相熟時,她已是半老徐娘,經歷過一段婚姻,迴歸金陵城,築園亭,結賓客,與文人墨客來往,酒宴茶局,或歌或哭,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

“白門一生信義無虧,卻命途多舛,三度從良不遂,三度復返煙花。”

“這幅蘭花圖,是她經歷滄桑之後所畫。滿座賓客多慕她的容色與才華,我能理解她的傲骨,故以此圖贈我。”

塗山明華輕輕“哦”了一聲。

英招說:“我與她是君子之交,她心中另有情郎,最後為了那個人,鬱鬱而終。”

塗山明華忍不住問:“你喜歡過她嗎?”

英招說:“男女之情?沒有,我很欣賞她的才情與氣節,相熟時,她畢竟已經經歷過一段婚姻,也心有所屬。我有原則的,不會覬覦和染指心中有主的花。”

“當初認識你,到我告白之時,我並不知道離戎謙的存在,蓐收沒有告訴我。是在蓬萊島你同我說過之後,我才知道的。”

明華問:“如果你知道,你是不是就不會告白了?”

英招說:“如果我那時候知道你們互相有情,我再動心,也不會有非分之想。”

塗山明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那段後知後覺的過往,讓自己無可奈何,自己從小錦衣玉食,事事順遂,唯獨情路坎坷,竟然生出身似浮萍之感。

再回首,如果知道為離戎謙解毒而剜心頭血的代價是英招會關閉心門,我可能…可能會猶豫一下。

他掛在書房的蘭花圖,正如她在杏園藏著的狐狸糖和一箱牛皮紙袋子,都是彌足珍貴的過往。

英招提起筆,蘸了蘸墨,注一句詩:“夏日葳蕤白芷興,莖高羽翠傘花馨。”

他說:“書,慢慢寫,日子,好好過,人生,有始有終。”

你覺得我是草木之道上的知己,我何嘗不覺得你是能聽得懂我這些豐饒儲藏的人呢?曲逢知音。

塗山明華整理著他已經畫好的部分,一頁一頁註解藥理。

看到一幅淺紫紅的辛夷花圖,他的注詩是:“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花開,玉堂春滿,他在樹下畫的。

塗山明華提筆注藥理:“辛夷,性辛,溫。歸肺、胃經。可發散風寒,通鼻竅。主治五臟身體寒熱風,頭腦痛。”

英招起身活動筋骨,看了她對辛夷的註解,說:“辛夷還可做藥膏,生鬚髮,治面腫引起的齒痛,以及用於緩解乘船眩冒症。”

塗山明華在註解之後又補了一句。

“我去散步,你要去嗎?”

“去。”塗山明華拿過鎮紙,壓住書稿,起身同去。

塗山明華的書案同英招的有一定距離,坐得太近她總想看他,效率不高。

散步時,遠遠看見小夭在榕樹下盪鞦韆,塗山璟推著小夭。其他人回青丘了,他們悠閒,多玩數時。

塗山明華竟覺得,爹孃比她和英招更像新婚夫婦。

“羨慕你爹孃嗎?”

塗山明華笑說:“我習慣了,從小就看他們如此。”

行到杏林的鞦韆架,塗山明華坐在鞦韆上,英招站在身後推,花雨落,她說:“英招,你會吹笛子嗎?”

英招說:“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你想聽笛子?”

塗山明華說:“只是問問。”

曾經有一個人,總在杏園的圍牆外給她吹笛子,但是她此刻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可恥,果然,為其忍過劇痛的人,會更加在腦海裡揮之不去;這才是英招當初拋簪的原因。

那日,在塗山老宅的蓮湖深處告別,他含淚為自己吹了最後一曲《鴻雁》,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可是英招,我多希望銘刻在心裡的是你,你卻不想給我為你孕育後代,將你銘刻在心的機會。

英招說:“笛子不是我擅長的,我會吹壎。你要不,將就著聽聽?”

塗山明華點了點頭。

英招讓迎春去取來他的壎,站在林中,吹了一曲《痴情冢》,塗山明華閉眼聽曲,深沉哀婉,醇厚蒼涼,空靈悠遠,比笛音沉穩古樸。

塗山璟和小夭被樂聲吸引過來,塗山璟問:“怎麼吹如此悲涼的曲子?”

英招笑說:“她想聽笛子,我只會壎,最擅長這首。”

曲裡有一句,風過無痕青山在,死生兩忘嘆雁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