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19章 第 19 章

 深秋的夜,寒意滲人。

 皎白的月色,與廊蕪下懸掛的燈盞,交織出一片昏黃的光。

 燕翎穿著一件深湛的墨袍,背影挺得筆直,漸漸沒入廊道盡頭。

 淳安公主已經被皇帝揪去主殿,太子喚了他們夫妻倆過去說話。

 寧晏遲疑地跟在燕翎後頭,那高大俊挺的身影跟山似的,籠罩在她心頭。

 有麼一瞬間,她彷彿在他背影裡看到了一抹難以描繪的清寂。

 陌生得令她發怵。

 不過寧晏很清楚,這是她心理的不安和緊張在作祟,自清醒過後,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到現在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一股深深的惶恐與無力主宰著她。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百口莫辯。

 她像個等待宣判的罪人,帶著沉重的腳鏈坐在了側殿的圈椅裡。

 太子端坐在主位,左邊一排圈椅空著,右邊整整齊齊擺著六張圈椅,燕翎坐太子下首,寧晏坐在末端,兩個人中間隔著四個空位,彷彿是被迫綁在一條船上的蚱蜢,極近可能撇開彼此的關係。

 十二盞華麗的宮燈在頭頂搖晃,一片片五顏六色的光芒交織在二人身上,無端割離出破碎的光感。

 太子也漸漸的從剛剛那荒唐的一幕反應過來,起先覺得好笑,到現在看見他們夫妻二人如此生疏,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燕翎端正坐著,雙手搭在扶手,瞳仁像個黑漆漆的洞,光照不進去,也沒有任何情緒翻湧出來,整個人顯得沉默又蕭索。

 我才不喜歡那塊冰木頭,

 冰木頭

 我喜歡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五陵少年,

 少年

 這幾個字跟魔咒似的箍著他腦筋。

 燕翎腦海有那麼片刻的混沌。

 前一刻跟舅舅坦白,他對她很滿意,下一刻,被打臉得明明白白。

 人家不喜歡他。

 她是真不喜歡他,還是在生氣?

 生氣他洞房撂下她,生氣他沒帶她去狩獵,抑或是別的

 他彷彿被突如其來的巨石壓著,連呼吸也沉重了幾分。

 太子看他一眼,心中默默同情一把。

 又瞥向寧晏,光怪陸離的燈芒下,那個梳著隨雲髻的姑娘,目若朝露,眉如遠黛,光影一幀幀從她姣好的面容滑過,她像是浸潤在時光裡一副永不褪色的畫,美得驚心動魄。

 這麼玉柔花軟的小姑娘,偏偏撞在燕翎這冷心冷性的男人手裡,燕翎定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才被人家嫌棄。

 對燕翎那點子同情,頓時拋擲九霄雲外。

 “來人,上茶”太子首先打破沉默。

 內侍立即給三人奉上茶水。

 燕翎沒動,寧晏也沒什麼反應。

 太子捏著茶盞吹了吹熱氣,斟酌著如何開口勸和,隔壁主殿內傳來皇帝的喝聲,

 “你簡直是胡鬧,看你乾的好事!”

 淳安公主耷拉著腦袋站在空蕩蕩的殿中,理直氣壯道,“父皇,好端端的,您幹嘛走角門偷聽我們說話?是乾坤殿的正門不夠寬敞嗎?”

 皇帝無語了,敢情錯在他?

 他扶著腰,明黃的寬袖長長垂了下來,一身怒火難消,他聽到那席話首先是惱怒的,惱怒那小婦人不知好歹,竟不識得外甥的好,索性如了她的願讓他們和離得了,可一想起燕翎恰才那番話,既是外甥喜歡,他這個做舅舅的,怎麼能做惡人呢。

 他總不能去訓斥寧晏,自然將氣撒在女兒身上。

 “人家小夫妻好好的,你為什麼從中作梗?快些,去跟你表兄賠個不是!”

 淳安公主不幹了,“什麼叫我從中作梗?若真好好的,我作梗得了嗎?”

 皇帝竟是無法反駁。

 淳安公主雙手抱臂,鎮定下來,“父皇,晏兒沒有錯,燕翎那個混賬對她不好,還不許她說幾句真心話了?”

 父女倆的對話清清楚楚傳到側殿來。

 已是無地自容的寧晏,頭額漲得發疼,忍不住低頭四處張望,瞧瞧哪兒有地縫,趕緊鑽進去得了。

 “父皇,兒臣剛剛說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燕翎若因此記恨晏兒,那以後她的事兒臣來管。”

 皇帝給氣笑了,“你怎麼管”

 吳奎怕皇帝氣出個好歹,連忙上前攙著他老人家坐下,

 那頭淳安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

 “總之呢,他們倆不合適,依兒臣看,您乾脆好人做到底,做主讓他們倆和離得了。”

 咣鐺一聲,太子手中的茶盞磕在桌案上,差點跌碎,熱水灑了衣襬一片。

 往後,主殿再也沒聽到淳安公主的聲音,像是被人捂住嘴拖開了。

 側殿內恢復了肅靜,空氣了每一顆粉塵都像是要壓倒平靜的最後一根稻草。

 寧晏兩眼望燈,眼眶漸漸地漫上一些溼意。

 她只是酒後胡言,卻沒想到讓燕翎當著皇帝與太子,還有內閣大臣的面,丟了這麼大臉,燕翎本就不喜歡她,這麼久了,都不曾碰她,她沒有任何談判的籌碼與底氣,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原諒她,等待她的定是一紙休書。

 幾乎已經料定這個結局,寧晏面若冷灰。

 燕翎腦海又多了幾個魔咒般的字眼,

 和離

 她竟然生出和離的念頭

 掌心快掐出一絲血色來。

 太子這頭擦了擦沾溼的衣襬,終於深吸一口氣,奉命勸導,

 “燕翎啊,你別跟淳安一般見識,她一向口無遮攔,又是個糊塗的性子,今日弟妹是受了他的連累,放心,父皇定狠狠責罰她。”

 太子說話很講究水準,先把責任往淳安身上一推,隨後提起了重點,

 “當然啦,夫妻之間嘛,總有些齟齬,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弟妹一些玩笑話你就更不能放在心上咳,這樁事孤已下令不許外傳”心裡想著,三弟那張嘴最是關不住事,指不定要笑話燕翎。

 頓了一下,太子想起一事,

 “對了,太子妃你是知道的,平日裡最端莊穩重的人,有一回孤竟也無意中聽她喋喋不休抱怨孤,還有,父皇那麼好的一個人,母后不也時常埋汰他老人家?孤告訴你,這是女人的通病”

 寧晏窘得抬不起頭來。

 彷彿被安慰到的燕翎,執起身側的茶杯,抿了一口,“時辰不早,殿下回去歇息,臣知道如何處置此事。”語氣一如既往沉穩而篤定。

 太子冷笑一聲,他若當真知道如何處置,今日就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來,他本就是被燕國公逼著不情不願成了親,定逮著這事鬧,離了寧氏也不是不可能。

 面對寧氏這樣的大美人都能拖著不圓房,可見他對這門婚事有多不滿。

 比起皇帝偏袒外甥,太子卻是站在寧晏這頭。

 寧晏聽了燕翎這話,心底拔涼拔涼的,如此斬釘截鐵,看來真要休了她。

 手帕已被她絞成一團,長睫不自禁顫了顫,隨著燕翎站起,她僵硬地扶著桌椅緩緩直起身,跟著朝太子屈了屈膝,太子正注意到她,瞥見她垂下那一瞬,眼底似有水光閃爍,無奈嘆息,下了臺階走至燕翎身側,扯著他衣袖低聲斥道,

 “你呀,性子過於剛硬,女人家的,都是要哄要疼的”

 燕翎眸色倏忽一頓,喉嚨黏住,半晌悶出一聲“嗯”。

 太子不再多言,他衣襬沾溼不好久留,信步離開。

 燕翎跟著送他至殿外,寧晏看著他□□的背影,長吁一氣,沒跟過去,而是折向廊道往後殿的廊廡走。

 夜色蒼茫,月光傾瀉在四周,浮霧繚繞,她抬步往臺階下走去,恍若漫步在一片寒霜裡。

 也無所謂了,無論什麼結果她都承受得起。

 這門婚事本是高攀,嫁給他這段時日,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

 當初之所以應下這門婚事,或許是瞧著能離開寧家那個牢籠,待燕翎離了她,寧家也定棄她,天底下從來沒有一處地兒是她的家,她無拘無束,放開手腳去做生意也未嘗不好。

 或許自小的經歷所致,寧晏從來不對任何人或事,抱過大的期望。

 最初的慌亂與惶然過去後,她心底只剩一片空茫。

 淳安公主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見寧晏失魂落魄的,心疼地將她抱在懷裡,

 “對不起,晏晏”

 寧晏被她摟緊,下巴磕在她並不算堅實的肩膀,眼底忽然湧現一眶淚。

 淳安公主沮喪道,“是我不好,都怪我讓你喝酒”

 “不過話說回來,父皇也有責任,他老人家好端端的,不走正門幹嘛走角門?堂堂皇帝怎麼能走角門呢”淳安公主委屈地控訴。

 寧晏被她這一攪合,反而笑了,她輕輕將淚痕擦拭,朝淳安公主露出一臉笑來,

 “罷了,不怪你”

 說到底,還是她與燕翎沒有感情,經不起風吹雨打。

 燕翎若真要休她,那麼今日之事只是導火索。

 淳安公主聽了這話,反而越發愧疚,握著她雙手,沒底氣地問,“你覺得燕翎會怎麼對你?”

 寧晏眼底閃過一絲黯然,笑了笑,“左不過被休罷了”

 “那可不成!”淳安公主細眉豎起,“只能和離,不許休妻。你這段時日照顧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倘若得了休書,你今後如何再嫁得出去?”

 寧晏眼睫顫了顫,胸口湧上一團酸澀,她有資格跟燕翎談條件嗎?

 燕翎的面子被她丟得乾乾淨淨的。

 別說是休妻,他就算掐死她也是易如反掌。

 淳安公主斬釘截鐵道,“放心,他敢寫休書,我定跟他不死不休。”

 眼見四處遊廊人影穿梭,可見是篝火宴的人回來了,寧晏便催促她道,“殿下,時辰不早,您快些回去休息吧。”

 淳安公主擔憂看著她,“你跟我回去,剛剛燕翎那張臭臉,我看著都嚇人,父皇勸了他幾句,他一聲不吭的,我擔心待會你回去,他能掐死你,你還是跟我走,否則我不放心。”

 寧晏想了想便應了下來,“好。”

 左右現在回去也尷尬,只有一張床,能怎麼睡,這種情況下,他是不可能再與她一起的,與其被他轟走,還不如自個兒走來得體面。

 此外,她也想再拖兩日,拖到回京再處置此事,這裡是行宮,能給自己留點面子是一點面子。燕翎總不會去廣陽殿趕她。

 寧晏跟著淳安公主回到了廣陽殿,如霜抱著她的衣物去了溫泉宮,後來聽說出了事,又被淳安公主的人帶回了廣陽殿,此刻就在殿內候著,瞧見寧晏面色蒼白進來,慌得落淚。

 覆水難收,說再多也無意義。

 二人喝了酒,受了一番驚嚇,此刻已是強弩之末,洗一洗便睡了。

 燕翎這廂將太子送走,轉身去殿內尋寧晏,哪還瞧見人影,以為她回去了,於是一路快步追回天羽殿,待他風塵僕僕邁入東配殿,只見榮嬤嬤正與如月說著什麼,見他進來,連忙住了嘴。

 燕翎冷眼掃了一圈,不見寧晏蹤影,臉色陰沉,

 “你主子呢。”

 榮嬤嬤也是剛剛從如月嘴裡聽說此事,一下駭得心神俱震,燕翎鮮少去後院,榮嬤嬤摸不準他的脾氣,滿腔的話不敢辯解,唯恐惹惱了他,聽他這聲暗含怒火的問,榮嬤嬤徑直跪了下來,

 “世子爺恕罪,夫人被淳安公主請去了廣陽殿”

 燕翎心口閃過一絲躁意,唇角繃得直直的,越過二人邁進了內室。

 徑直去了淨房,熱水已備好,他褪衫沐浴,腦海全部是寧晏剛剛拒他千里的模樣,胸膛如聚著一團火,堵在嗓眼,不上不下。

 榮嬤嬤聽到浴室的響動,不敢進去,曉得寧晏今夜大致不會回來,悄悄收拾了些日常用物,囑咐如月送去廣陽殿,自個兒又去外頭著人將雲卓喚進來伺候燕翎。

 她倒是不敢走,至少在此處給寧晏打打掩護,或者給燕翎噹噹出氣筒也成。

 這樁婚事得來不易,無論如何不能散了,眼下主子在氣頭上,且避一避,待怒火過了,再讓寧晏回來道個歉,興許有挽留的餘地。

 燕翎這次洗得比往常慢,半個時辰方才出來,本以為寧晏該回來了,可惜屋子裡依然空蕩蕩的,心中躁意欲盛,他尋著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瞧著熱氣騰騰,沒急著喝,捏著茶盞來到床沿,擱在一旁的高几上,一個人枯坐在床沿,冷冷看著前方。

 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就是噎著一口氣。

 但凡她解釋幾句,或說兩句好聽的,他心裡也好受一些。

 偏偏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閉上眼,腦海浮現白日瞧見那五陵少年,個個身著瀾衫,衣帶當風,或執扇或吹笛,花裡胡哨,華而不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