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雪芥 作品

第 38 章

    在殯儀館兼職的第一個夜晚,尤雪珍就遇上明天預定的一出白事。



    她和前半夜的人交接工作,被交代後半夜需要佈置靈堂,並且要輔助其他儀容師幫忙化妝,主要是遞遞工具之類的雜事。雖然不需要真的接觸到遺體,但直面是必不可少的。



    遺體的家屬環繞在堂內守夜,低低的啜泣聲,安撫的對話聲,從這頭到那頭的腳步聲。



    唯獨靈堂中央是安靜的。



    另一個專業的儀容師正在著手替遺體上妝,尤雪珍呆在一邊聽候指令,不敢多看遺體一眼——那是一個年邁的老人,穿著一絲不苟的中山裝,布鞋,戴帽,像只是睡覺忘記脫去了衣服。



    空氣裡塞滿了滂沱的情緒,尤雪珍不斷遞著化妝品,經手的感覺彷彿舉著千斤的重物,很吃力。



    整個過程下來,天快亮了。遺體整容完畢,儀容師囑咐尤雪珍把東西收拾好。她點點頭,逐個把那些用來處理遺體的器具和化妝品都清潔完畢再收納進箱。



    化妝刷、海綿、粉底、腮紅、口紅、眉筆……這些看上去和平常並無二致的化妝用品,她使用它們的時候,只當作變美的手段,出去遊玩,和朋友聚會,參加一些重要的場合。它代表的是光鮮和亮麗。



    但在這個夜晚,尤雪珍觸碰著那些過於鮮豔的色號,心頭震動。



    它們粉飾在沉睡的皮膚上,底色是靜默的,那些凝視這些化妝品堆積起來的面孔的人,眼裡都會蓄滿淚水。所有的美與醜都被粉碎,剩下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告別。



    尤雪珍扣好箱子,又看了一眼已經非常得體的遺體,居然一點都感覺不到恐懼。



    她想起了一些別的。



    告別爺爺的那一天,他也這麼躺在黑色的棺木中央,兩邊鋪滿花,爺爺臉部的皮膚竟和花朵別無二致,柔軟,慘白,平靜。平靜到任她怎麼聲嘶力竭,毛孔都沒有顫動半分。她記得自己伸手去捏爺爺的腳,被爸爸打掉手,兇她不要亂動,也不要再哭,爺爺會傷心。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縮回手,心想,爺爺身體那麼硬,他怎麼還會傷心呢?



    他已經不會再對任何人心軟了,包括她。



    或許這是件好事。



    第二天爺爺被火化的時候,她不用爸爸呵斥,自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也沒有再亂動,僅是透過玻璃,注視著爺爺那具已經完全發硬的屍體被慢慢吞沒在焚化爐的盡頭。



    大火足夠將任何堅硬的東西燒燬,她的眼淚很安靜地滾落下來。



    從那之後,她哭泣時的聲帶也被那把大火燒乾淨了,絕不會發出聲響。因為爸爸說,聽到她哭的人會傷心。



    可是她心裡知道,沒有了,沒有這樣一個人了。



    尤雪珍拎起化妝的箱子,走到休息室外的臺階邊,膝蓋痛到發酸。她席地坐下來,揉著腿,把頭埋下去,一直到交接換班的人來。



    她盯著尤雪珍的眼睛嚇一跳,說:“小妹,你不會被嚇哭了吧?”



    尤雪珍揉揉眼眶,連忙說自己沒事,非常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跨出殯儀館,一邊掏出手機準備導航下山,但剛才來山上一邊打著手電一邊導航,手機掉電很快,用了三年的手機過了一晚已經自動關機,而她忘了帶充電寶出門。()



    冬天的夜晚天亮得很慢,天色循序漸進,很遠的地方隱隱露出一片白光,中間地帶是晨昏交界的夜色,頭頂則依舊漆黑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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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的這一點天光讓下山的路看上去沒有上山時那麼可怕,可也正因為那一點遙遠的天光,近在咫尺的路燈知道到了自動熄燈的時間,統統關滅。



    尤雪珍吐出口氣,振作精神沿著滅燈的山道往下走。



    冬日的黎明好寂靜啊,連稀疏的蟲鳴都聽不見。



    她哼著細聲的歌,一股腦地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竟然在轉彎的樹影裡看到一個光點。



    直到那個樹影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尤雪珍慢下腳步,驚訝地愣在原地,看向光點的光源——那是手機的手電光。



    而舉著手機的人,正一步步地從下至上,走到她面前。



    尤雪珍話都有點說不利索了:“你……你怎麼會過來?”



    他回答:“看看你快下班了,可天還黑著。”



    “……都說了我沒有怕。”



    他忽然又往前走一步,用一種近乎要親她的姿勢俯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