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第2頁)

 

    皆是一道古符田宮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現成的符陣被陳平安拿來就用,還是神不知鬼不覺臨時起陣
 

    田宮沉默片刻,身後還擺著那張座椅,終於後知後覺,冷笑問道“陳山主安排我們住在這座宅子,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開山一脈的祖師符籙,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夠一氣掠出多遠,跨過多寬的水面。”
 

    陳平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好似就站在椅子那邊,田宮駕馭那條符籙火龍,氣勢洶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後撞去。
 

    田宮怔怔轉頭,只見那一襲青衫長褂,的的確確就站在椅子後邊,雙手搭在椅子頂部,笑望向自己。而那條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籙火龍,不知為何,愈來愈小,距離那陳平安越近,規模越小,明明看似距離陳平安額頭不過尺餘,洶洶火龍始終不曾停歇,但是那陳平安熟視無睹,好像篤定這張符籙根本無法觸及自身。照理說,這張符籙轉瞬間早已掠出十數里路程,約莫是這座符陣小天地內猶有一層“境界”,擋在了兩人之
 

    間,如一道天塹,難以逾越。陳平安紋絲不動,趴在椅子那邊,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籙可以說話,那我這張符,能夠讓你這張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實則天涯海角的頹敗之感,教人心灰
 

    意冷。”
 

    田宮默然不語。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讓火蛟渡江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龍。”
 

    田宮怒斥道“外道狂言”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火蛟註定難以渡江,走水成功。我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妨猜猜看,我這張符籙,是個什麼名稱”
 

    田宮不情不願給出心中猜測,“尺棰符。”
 

    高人有高語,大人有大言,古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作為斗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宮這點眼力和學識還是有的。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再就猜猜看,符紙是什麼材質”
 

    田宮緩緩說道“煉光陰長河為符紙,故而別有功效,能夠以符煉符,如同走水。這類符法,是飛仙宮疊符一道精妙所在。”
 

    陳平安笑問道“一棵道樹開五花,斗然派與飛仙宮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師爺。明知疊符有大用,為何不去互參”
 

    田宮欲言又止,最終仍是無言以對。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鶴背峰楊玄寶譽為“符法造詣最近於玄”的修道天才,被那隻大如山嶽的金色手掌,鎮壓在山腳一般,雙腿盤坐,祭出了數件本命物,堪
 

    堪托住那張山字符。
 

    一襲青衫蹲在不遠處,吞雲吐霧,當此人偶爾以煙桿輕輕磕地,香童便要面紅耳赤幾分,愈發吃力幾分。陳平安笑問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罷,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幾眼就會學會,我聽說桃符山時常舉辦道會,五宗子弟都會演習符法,切磋道法,取長補短,你為何沒有掌握斗然派的幾手開山符難道說你一次都沒有參加覺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於玄第二誰給你的自信師尊楊玄寶還是因
 

    為她帶你破格去過幾次雲夢洞天”
 

    香童臉色鐵青,少年畢竟難得外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罵了幾句自認為是罵人的話吧。
 

    陳平安笑道“多罵幾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謂鶴背峰,更不知何為桃符山。楊玄寶自身修符法,是大家,傳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將你保護得太好,拔苗助長了。將來香童或是黯然兵解離世之時,或是下山歷練身死道消之日,回頭再看人生路,捧殺香童者,楊玄寶是也。”
 

    “小娃兒,你要對得起你師尊楊玄寶的寵溺和希冀。不可讓她一次傷心就打殺了萬千欣喜,讓她悔不當初。”
 

    香童雙臂發麻,脖頸發酸,頭頂山嶽越壓越低,少年只得越來越低頭。
 

    最可恨的,是那個姓陳的故意每說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點頭稱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香童驀然眼睛一亮,只見一位熟悉女冠強行破陣,破開禁制,步出大門,對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語道“陳山主,請適可而止,如何傳道,你一個外人,不必對我指
 

    手畫”
 

    不等鶴背峰楊玄寶說出最後一個“腳”字,剎那之間,劍光一閃,女冠頭顱便已滾地,她那雙眸與香童恰好對視。
 

    香童心中驚駭,哪怕已經明知師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間道心失守,大山轟然壓頂,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齏粉。下一刻,“走,小娃兒,暫無境界,沒了身份,純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帶你看幾眼人間紅塵,漲漲閱歷,要以山河萬古開闊吾輩心胸,用千百牛毛瑣事砥礪吾
 

    輩道心。教一個沒了師尊的香童,如何在這世界自處,看看能否僅憑自己,在世道上尋見立錐之地。”在那走斝山,魯壁魚抬頭望見山頂那撥氣勢沖天的王座大妖,謹守道心,告訴自己眼中所見皆是虛妄,結果便有那大妖朱厭一棍砸下,裹挾無窮道意和殺機,魯壁魚瞪大眼睛,下意識一退再退,長棍抵住魯壁魚的腦袋,那頭王座大妖大笑一聲,搖搖頭,滿臉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擊,隨便一棍下去,打
 

    殺幾十個於玄徒孫輩,有何難。
 

    “朱紫綬,作為旁觀者,我有一言相勸,你不必視薛直歲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覷了自己。”“薛直歲,你身為天君,一宮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幾分別家道脈的天君不去說,作為於玄嫡傳,學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當徒弟的,一點不似
 

    師尊,而且形神兩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師滅祖,取而代之啊”那個天資卓絕可以吃符漲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鳳,已經在一處無垠虛空牢籠中,吃了不知多少張她聞所未聞、見未所見的珍稀符籙,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飛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頭,她覺得自己好像都躋身傳說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萬千符籙可以隨便吐出,她只需隨手丟出一
 

    張,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將那一顆顆遠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兩半,可以將一條條璀璨天河攪得星斗轉移,隨意搬弄,佈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著屋內,那滿地屍骸,慘絕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漣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論善惡,有了善惡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紅塵裡打滾,恐怕道心才不純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人間苦難,多矣。丁道士坐在原地,依舊是縮脖子靠椅背的慵懶姿勢,雙手插袖,問道“陳山主,這類以假亂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別人身上,興許有幾分管用。對付小道,可
 

    能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那個手持旱菸杆、蹺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丁道士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於了,神色認真說道“陳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樣未必有用,不如換一種辦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讓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現在,陳山主浪費光陰和天地靈氣,小道也覺得陳山主在浪費小道的光陰。就像那文霞,先前對你顯擺與文廟和熹平先生的關係,她很不以為然,覺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麼多的頭銜,也就只是個桌上喜歡說認識誰的人,唯一區別,不過是山下人說自己認識某首富某顯宦,山上人說自己認識於玄
 

    罷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讓小道瞧不起陳山主了,沒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當真點頭,來了一句,“那就換個法子,讓你如願,以力服人。”
 

    片刻之後,鼻青臉腫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滿手都是鮮血。
 

    丁道士還是笑道“陳劍仙,技止於此”站在附近的陳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確實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機巧,在求道心固。否則也不會連如何繞過心魔,順順利利躋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條捷徑
 

    。說你歧途了,當然不信”丁道士眼前一花,變躺為站,懸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見地面上以一條長河為界,出現了兩條被河水“截斷”的山脈,出現了兩種景象,其中一條山脈,在河水一側,百峰綿延,河對面的半截山脈,卻只有高峰數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顯。而另外那條山脈,由長橋跨河勾連山脈,一邊山峰寥寥,對岸卻
 

    是萬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攔,只是道路崎嶇,卻無高山矗立。下一刻,丁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長橋上,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記憶,以捷徑繞過心魔,僥倖架橋過關,不是沒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獨不能用在元嬰到玉璞這一關。你就沒有想過,為何躋身了玉璞境,猶有返璞歸真、躋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這種最聰明的學道之人。丁道士,我沒必要嚇唬你
 

    ,等著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頸,就要還債了,山中修道歲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卻要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一定會讓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聞言,輕輕嘆息一聲,“實在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沒辦法的辦法啊,陳山主,你有所不知,我並非故意抖摟聰明,而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輩出,見識不淺,就沒有人攔著你好好勸你幾句”
 

    “他們沒有想到我可以想出這種捷徑。等到察覺,已成定局。當師門長輩的,總不能把我打得跌境、從元嬰再走一遭吧。”
 

    “天無絕人之路,為何不求祖師於玄”“你以為於祖師是誰想見就見,想要問道就問道,你知不知道,於祖師的徒孫輩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門,有多少授籙道士於祖師哪怕偶爾現身道場填金峰,又
 

    需要回復多少封書信,每天接見多少道士,處理多少必須他親自批閱的庶務”
 

    “有機會,可以求,為何不求”
 

    “那是符籙於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為飛劍傳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為何不求”
 

    “”
 

    “回頭我幫你跟於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純粹,道心不要怕不純粹。這個道理,對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卻要時刻牢記。”
 

    道士側過身,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晚輩丁道士,虛心受教,銘記在心”
 

    陳平安坦然受之,笑問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聽說來聽聽”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問道“陳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點,我註定前路坎坷”
 

    陳平安笑了笑,“嚇唬你的,你還真信啊。求真一關,攔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隨後灑然一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他問道“陳先生,為何故意那般言語作為開場白,讓小道,文霞,讓我們都對你輕視幾分”
 

    陳平安反問道“不先知道你們的輕視所在,如果知曉你們的重視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們這撥譜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裡,也要知道你們的特殊性和各自差異。”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頗不俗氣,至於傳道一事,還差得遠。如今有無收徒”
 

    丁道士笑道“暫時還沒有收徒。還有,陳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輩如今還當不起。”
 

    屋內一眾道士,陸陸續續,一一返回真實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經變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須掐訣坐定,才能穩住心湖動靜。
 

    他早已對那陳先生心悅誠服,何止是此行不虛,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宮改變主意了,準備先去其餘一山三宗求學問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靈寶派,尋人問道。偷學陳山主說了,那叫切磋
 

    我輩學道之人與他人學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驚無險過關,可依然心有餘悸,想著以後陳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過一候峰,自己得藉口閉關,離他遠一點。
 

    朱紫綬其實算是最不糟心的一個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見鬼、又好像同時見了神的模樣。
 

    少年香童是最後一個睜開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齒道“姓陳的,任你手段無數,計謀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頭,遇見了不同的人,他們各有各的收穫。如今才知符籙一道,不止是往高處去的才叫大符。
 

    白鳳幽幽嘆息一聲,符籙這玩意兒,在那座虛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撐吃吐了,她就想著以後回到道觀內,就好好學學如何畫符。
 

    那個翹起腿抽旱菸的陳平安,微笑道“些許障眼法,貽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這話聽著像是一句收場之語,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似的,其實不然。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天君薛直歲,始終閉目養神,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雲峰好,撐傘徐徐帶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個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場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紙傘,走到山腳那邊,作為看門人的道士仙尉,已經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門沒關。
 

    李睦州就在門口,叩響鋪首銜環,那年輕道士聞聲出屋,站在廊道中,笑著招手道“李道長,來裡邊坐。”
 

    已經聽陳靈均詳細介紹過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當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與那符籙於玄的相鄰而坐,把臂言歡。
 

    李睦州還是第一次進入道士仙尉的書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虛”,意思很大啊。
 

    書桌上擱放了一對樸拙的銅鎮紙,銘文是那極為常見的勸學內容,相對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萬般皆下品,好讀書,不好讀書。
 

    都說寸金寸光陰,好讀書,不好讀書。
 

    李睦州是學問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
 

    確實,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時最容易讀書,卻不太願意勤勉求學。等到白頭時想要好好看書了,卻是眼力不濟,精神不佳,沒有那麼容易讀書了。
 

    仙尉道長確實雅緻。自取道號“玄虛”仙尉,卻沒有想要故弄玄虛,笑道“這對銅鎮紙,是老廚子,就是我們落魄山的大管家親手打造,送給我的文房清供。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學多才,妙語連珠。他說有書不讀,便是低了天分。他還說過一句,我們這輩子的慧根,是上輩子讀書而來,下輩子的智慧,是這輩子讀書而去。朱先生又說
 

    了,讀書分書本內外,卻也不必非要盯著書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問,也是讀書。”
 

    李睦州深以為然,“確實是此理,朱先生幾句話,大有禪機,深具道意。”難怪先前路過那棟好像從不關門的宅子,就見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畫,繪一幅水墨荷花,將極長卻極窄的一張宣紙鋪在桌上,再讓那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
 

    紙,一枝墨荷,梗長丈餘,一筆到底
 

    神完氣足,酣暢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見此場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慣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長能這麼評價,也差不多哪裡去。”
 

    李睦州問道“這裡的書籍”
 

    仙尉搬來一條椅子,說道“隨便看隨便翻,李道長就把這裡當成自己書房。”
 

    反正一些個翻閱較多的正經書,都已經藏在抽屜裡了。
 

    李睦州道了一聲謝,落座後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較多的道書,又看了幾本,發現一個細節,道士仙尉看書,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顯而易見,正文內容,那些長篇累牘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隨手翻頁掃過就知大概,偶爾有書頁折角,就是這本書的最緊要處
 

    高人無疑了。
 

    難怪陳山主會讓自己與仙尉道長多聊聊。
 

    仙尉心虛不已,只是難得有個正兒八經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書房,就想著是不是請教請教,那些書頁折角處,處處都是疑惑。
 

    學問太低,修道太難。
 

    讀書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難啊。
 

    仙尉猶豫不決,還是鼓起勇氣伸手指向摺紙一頁,讀了幾句書上內容,試探性問道“李道長,此語何解”
 

    李睦州耳中聽著那句話,眼中盯著書上內容,心中想著的,卻是,仙尉道長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學問
 

    本來覺得那句話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覺得吃不準了,莫非此語,意外有意,玄外有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