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第2頁)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餘時務搖搖頭。
 

    陳平安問道“餘道友,你想看某個並非全貌的真相嗎想好了再回答。”
 

    餘時務毫不猶豫道“看為何不看”
 

    只見天地中央,矗立著一棵道樹,懸掛著無數個幾近最小的“一”。
 

    餘時務怔怔無言,唯有瞠目結舌而已,實在是被眼前一幕,給震撼得無以復加。
 

    既倍感壯麗驚豔,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這陳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罷,總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並且徹底混淆真假、虛實之界線。
 

    走馬觀花所見景象,終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間許多揭開謎底的真相,依舊是騙局也好,已經是事實也罷,總會讓人有“不過如此”之感。
 

    但是當陳平安只是揭開“全貌真相”一個序幕的時候,餘時務就已經道心不穩。
 

    此刻還是道士裝束的陳平安自嘲道“不純粹有不純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後,靠著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輕輕放在桌上,隨手翻開一頁,上邊記載著一門修士眼界越高越對其看重的術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頭看著這些文字,片刻之後,陳平安有些目眩神搖,只好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這本老書,最前邊的序文和後邊幾頁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間也被撕掉並不相連的數頁紙,總計五張。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被陳平安補全了這五頁。
 

    此書是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李槐送給陳平安的一本“鬼畫符”。
 

    是藥鋪楊老頭隨手送給李槐的,李槐再隨手贈送陳平安,無異於雪中送炭。
 

    大驪太后早年得到福祿街盧氏“上供”給朝廷的五張,其中一頁,就記載了一門穿牆入室的術法。
 

    她眼拙,完全不識貨,只將其視為一門穿牆術。
 

    最終被帶著小陌一起進入皇宮的陳平安,得到這五張書頁。然後李槐就是送書。
 

    兜兜轉轉,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巧不成書。
 

    李槐說自己看得腦瓜子疼,不是客套話,關於讀書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業評語所說,“力有未逮”,勝在“治學勤懇”。
 

    陳平安得到這本珍稀異常的古老道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之後的修道路上,助力極多。能夠看出很多的門道學問,陳平安甚至可以單憑“吾指一劍”四個字,就將這句完整法訣與劍術裴旻,作為裴旻不記名弟子的鳥瞰峰陸舫,和藕花福地鏡心齋指劍術聯繫在一起,更甚至陳平安猜測前身是小鎮盧嶽的白裳,必然有殺手鐧,與這門指劍術有關,說不定以後道上狹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劍斬開陳平安的籠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訣所言的“軟如杏花,薄如紙頁”,白裳仗劍輕鬆“穿牆”往返,所以陳平安得悠著點了,必須防著白裳這一手。
 

    陳平安還想起了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記得當龍窯學徒的少年歲月裡,經常跟著姚老頭一起入山尋土,陳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見東邊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驪珠洞天墜地之後,那座山頭便憑空消失了。準確說來,是兩座山一起失去了蹤跡。後者名為雙峰山,又叫破頭山,而距離此山約莫五十里路的憑墓山,又叫東山
 

    陳平安曾經問過崔東山這兩座山頭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還是被誰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卻能與世隔絕崔東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沒事,就讓那頭繡虎背鍋,逮著機會就大罵幾句老王八蛋,過過嘴癮也好。
 

    心中念頭一多,陳平安就有點頭疼欲裂,只得趕緊收束思緒,抬臂握拳,輕輕敲擊額頭,用來鎮壓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舒展手臂幾下,閉著眼睛,後腦勺向後輕輕磕著椅背。
 

    白澤說過,承載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陳平安躋身仙人境,就會好受多了。
 

    確實沒騙人。
 

    顧璨站在門外廊道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響房門。
 

    等顧璨進了屋子再關門,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說道“想問就問吧。”
 

    顧璨坐在桌對面,開口問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練氣士的記憶”
 

    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對付一個元嬰境,信手拈來。比如老嫗蒲柳,還有隱藏在蓮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蕭形。對付玉璞境,難度不小,我需要耗費不少精力和靈氣,關鍵是無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層層厚紙張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堅牢,火苗越大。”
 

    顧璨沉聲道“能夠對付元嬰境,就足夠驚世駭俗了若能隨意清除掉一位元嬰境的關鍵記憶,對症下藥,你們豈不是等於對付心魔,有了一種治本之法”
 

    顧璨說的是“你們”。
 

    陳平安故意忽略掉一個“們”字,沉默片刻,搖頭道“別忘了,我一開始用的詞語,是剮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痕跡,陳平安問道“你拿什麼填補這條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溝壑”
 

    就像從人身上剮去一塊肉,無論大小,終究不是受了傷痊癒結疤、或是白骨生肉這麼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緩緩道“尋常練氣士,宗門譜牒修士,甚至連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個真相,但是你沒有理由不知道。”
 

    顧璨點頭道“我們的一切所見所聞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實都被一一記錄在神魂中,不自知,難以自覺。”
 

    陳平安說道“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這句話,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實可以視為記憶的一種旁註,別解。”
 

    說到天資,比如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的王孫。
 

    顧璨跟陳平安他們兩個,太有默契了。
 

    這種別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陸沉熟悉,還是我更熟
 

    跟我記仇什麼,跟劉羨陽那個大嘴巴記仇去啊。
 

    我跟一個大嘴巴記仇什麼,我只跟你這種小心眼計較。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次,蒲柳也好,蕭形也罷,陳平安之於他們,記憶並不深刻,牽連並不廣泛。切割起來,相對比較簡單。這也是為何我會將他們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幫你錦上添花。他們一旦與我久處,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們就會幾乎徹底失去躋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說篡改記憶,刪減此物再增添別物,最終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難度其實不算太大,難就在難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脈絡合乎道。但要說憑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斷所有元嬰境修士的心魔擾亂,無異於痴人說夢。只能順時而動,對某些人,偶爾為之。”
 

    如此作為,等於主動承擔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誰不追求一個不枝不蔓。
 

    想這麼做的,做不到。有心無力。
 

    做得到的不想這麼做。有力無心。
 

    陳平安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顧璨。
 

    天地間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鄭居中說他見到過。
 

    這意味著鄭居中可以讓任何一位元嬰境修士,隨意躋身玉璞而無心魔
 

    陳平安甚至懷疑鄭居中此次“閉關”,目的之一,就是在等著那位可以視為偽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動降臨白帝城,論道
 

    顧璨說道“我會爭取在四月創建宗門,五月初一趕到寶瓶洲。”
 

    陳平安疑惑道“這麼著急做什麼”
 

    顧璨看著他。
 

    陳平安愈發疑惑。
 

    顧璨撇撇嘴,“虧你那麼聰明。”
 

    陳平安氣笑道“少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陽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長久沉默。
 

    使勁繃著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望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嘴裡叼著狗尾巴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劉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交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抽絲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陽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她小心為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為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
 

    蕭樸問道“元朝仙怎麼辦,就這麼晾著她幾年,先磨一磨鋒芒”
 

    總堂那邊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叢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須將她從寶瓶洲帶回山中。
 

    劉桃枝點頭道“雖說山上劫數,十有,在劫難逃,可是修道之士,內煉精神,積攢外功,確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數。她還需在紅塵裡多加歷練。”
 

    蕭樸說道“話雖如此,劉師兄也不能耽誤了她修道的最佳時機。”
 

    劉桃枝說道“我去見一見她,先傳下一門劍術。蕭師妹無需從旁指點,我們下山隨緣度人,他們上山修道卻要自度。”
 

    蕭樸搖頭“我自己經此一劫,如今哪有這份心氣,就躲在這裡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氣又重,故而極有壓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與之對視,有山嶽壓頂之勢。
 

    所以那個寶樹就緊張萬分,當對方送出那部道書,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只管自己逐字逐句講解過去,她頭腦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鐘山,去了趟長寧縣某條陋巷,一路跑回崇陽觀,見著了老道士,少年滿臉遺憾神色,“白雲跟他爺爺搬家了,我問鄰居,一問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他也說不知去向,只說爺孫倆在屋內,留下了些碎銀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緣分不到,求而不得,你與那朋友白雲,此事皆然。不必傷心,明天能否相見,明天便知。”
 

    鐘山嗯了一聲。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問道“靖師,你老人家聽說過鶴息這個說法嗎”
 

    老真人咦了一聲,道“你小子如何知曉這種道門術語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當然有,這個山上說法,卻不算通俗,較為生僻,為師可以知曉鶴息此語,尋常道人就未必聽說過了。”
 

    宋巨川腹誹不已,那廝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決定還是走一趟永嘉縣竹竿衚衕那處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淨眼術,果見門口懸著艾草,而且是兩枝,只是並未貼靠宅門。
 

    沒那臉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輕輕叩響鋪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開門,她打量一番,問了個奇怪問題,“吳道長”
 

    老道士疑惑不解,說道“是薛姑娘吧貧道姓程,道號回祿。在那崇陽觀修行。登門來此,確是得了吳道長提醒,冒昧來此,想與薛姑娘購買門口所懸艾草。”
 

    薛如意十分納悶,看了又看,卻是瞧不見什麼,“哪裡有艾草”
 

    之前確實有個油腔滑調的年輕道士,在她這邊無事獻殷勤,說什麼贈卿一雙艾的言語。
 

    凡俗門戶,懸掛菖蒲艾草用以驅邪避鬼,也就罷了,她薛如意作為鬼物,在這鬼宅懸掛艾草虧那騙子道士想得出來
 

    只是薛如意也不管這些,懶得與那老道士掰扯,轉身就走,大門自行關上,她只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別跟我談錢,只送不賣。”
 

    她這一手,便立即鎮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夠讓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氣度極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麼艾草什麼崇陽觀,她無精打采,腳不點地,一路飄回那架鞦韆,輕輕晃盪起來,一雙繡鞋,高高低低。
 

    好像只要她不轉頭,身後就會蹲著個捧碗道士,她一轉頭,就是空無一人。
 

    瞧著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確定無誤,當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譽為迎春“主帥”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顏如花,好像補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裴錢通過一張三山符跨洲來到雲巖國,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頭的大樹枝頭上,默默喝酒。
 

    遠遠可見魚鱗渡的燈火如晝綿延成片,裴錢沒有急著去那邊的桐蔭渡船,想著某些心事。
 

    背後那邊,有人雙腳勾住樹枝,頭朝地倒掛在那邊,做著鬼臉,說著嚇唬人的言語,“小姑娘,猜猜我是誰啊,怕不怕啊”
 

    裴錢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後砸去,打中對方額頭,打得那假裝吊死鬼的大白鵝,身形前後晃盪起來,嚷著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額頭,身形翻轉,飄落坐在裴錢身邊,崔東山笑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搖搖頭。
 

    崔東山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該扶靈柩挽棺者,一併皆作新鬼。千里無炊煙,死人如亂麻,屍骸暴曬城野,頭顱相屬於道。飛燕春歸,巢於林木。”
 

    “不曾想桐葉洲這麼快就恢復生氣了,只求山上仙師跟各國權貴老爺們的忘性,別再那麼大了,不然死了那麼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壺酒,往崔東山那邊遞過去。
 

    崔東山擺擺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東山隨即搓手道“有幾件事,當小師兄的,要與裴師姐稟報稟報,首先,見過於祿和不客氣了,於祿是個敞亮人,直白誤會說他在舊盧氏王朝地盤那邊,見過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後者還送給他一盒丹藥,珍貴得很,是那號稱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筆,而這位葛仙君,就是裴師姐剛才那張符籙上邊寫的那個誰誰誰。”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個死乞白賴糾纏賀小涼的徐鉉,很快就是於祿立國的助力之一,於祿這小子賊精賊精,問我行不行,我一個大老爺們,碰到這種混賬問題,能說不行此外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道號洞靈的吳懿,老蛟程龍舟的嫡長女,已經開始著手在燐河畔重頭再來,再次開山立派作祖師了,不出意外的話,門派名稱該是純陽府,她大概是希冀著以後可以更改一字,變成純陽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吳懿也是有點東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師兄跟曹晴朗,將那些願意離開蓮藕福地、重返故鄉的桐葉洲人氏,通過一口與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來到了這邊,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識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氣氛融洽,小半的煉氣士、以及他們的仙家後裔,都願意跟大泉姚氏攀上關係,連夜排著隊,與姚近之簽訂了各種秘密條約,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趕回去各自復國,神主歸位,搶地盤之類的。作為報酬,大泉王朝會無償給我們青萍劍宗一艘名為雷車的跨洲渡船。”
 

    聽到這裡,只是默默喝酒的裴錢終於開口說道“怎麼就是你們青萍劍宗的了,必須通過落魄山祖師堂議事,才作數。”
 

    崔東山唉了一聲,“這話說得如飛劍嗖嗖嗖戳出小師兄心口無數窟窿了”
 

    裴錢揚起手中酒壺,“少扯有的沒的,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哀怨道“先傷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