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豆 作品

第253章 終章

好在這些人經過跋涉,找到新四軍教導總隊時,完全沒有任何的生疏感。接待他們的是第八隊的一名女兵,她提起上海婦女兒童慰勞團也在。這,也是一群熟稔的舊友。

蘇傲雪很有詩性地吟了一句:“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

康美新和夏如冬則被操場上的女兵吸引住了,這些人以不輸男子的英姿扛著槍桿訓練。

負責接待的女兵上前兩步,對遠處舉著相機的人喊道:“波兒,快給我們的女兵拍張照吧,你瞧,她們多英武呀!”又轉過身對新來的文工團成員介紹,“那是婦女兒童慰勞團的帶隊人。”

朱品慧和佐飛留在延安等待別的任務,而丁志闊則代表文工團上前打招呼。

“我們剛到這裡,晚上會在操場上演出四幕劇。”

“今天是我們待在這裡的最後一天,明天就要南下了。”

“我們之後會北上。”

慰勞團的人笑著表示:“晚上一定來向你們學習!”

自從蘇傲雪給《棄嬰》的女主角起了“力珍”這個名字之後,康美新覺得演起來更有感情了。

既然擴成了四幕劇,免不了要寫到力珍走到城市後的遭遇。一個鄉下女孩離開故土,被皮包公司騙著哄著在所謂的用工合同上畫押,實際則是一份賣身契,自願下窯子做生意。

力珍既然有毅力從鄉下一路走進城,便也有一股韌勁,反抗老鴇和嫖客的侮辱。

她對著輕賤她的眾人,怒罵:“我的裙襬全是汙泥,我的身上全是病。我活得卑微,賣笑、賣唱、賣身,但你們沒有資格嘲諷我!我是個沒有力量的女子,我不能上學、不能考功名,沒有正經行當願意僱傭女文盲。擺在我面前的路,只有墮落。”

“可你們不一樣!”力珍抬手一揮,向著蒼天揭露人間的罪惡,“你們讀書明理,你們手握權柄和財富,你們擁有改變的力量,但你們只想貪婪地享受。你們一邊蹂躪我的身體,一邊踐踏我的尊嚴,你們絕口不提這荒唐的制度是由你們建立的!”

臺下觀眾默默陪著落淚,看到動情處,甚至有女兵控制不住情緒,衝上臺去扇了客串龜公的蔡逢春一耳光。

臺上慌了一陣,蘇傲雪在臺下也很急。她怕演員們應對不夠,也心疼那位失控的女兵,共情能力往往來自經歷。

好在蔡逢春臨場能力很強,捂著臉順勢接了一句:“臭丫頭,還帶了幫手!”底下就可以接上龜公怒毆力珍的戲份了。

能讓場面差點失控,說明劇情和演員的演繹都讓觀眾投入了。唯一可惜的是,為了遮掩一巴掌的意外,中間有兩段力珍的詞被迫刪去了。

而作為B角在臺下觀摩的夏如冬卻興奮起來了,她要演明天晚上那場,也就是說有兩段詞是由她首演的。巧的是那兩段詞,正是她最愛的。

不同於康美新遊刃有餘的表演,夏如冬作為新人,技巧還有些青澀,有時甚至因為情感過於充沛,而小小地影響了臺詞的發揮。

學寫劇本的時候,蘇傲雪是康美新的老師,會事無鉅細地記下要點,好讓她回去反覆琢磨。到了演戲的時候,康美新就成了夏如冬的老師,也會事無鉅細地記下缺陷,準備白天彩排時再逐一改進。

夏如冬扮演的力珍渾身顫抖著,每一寸肌肉都被憤怒浸透:“我的裙襬全是汙泥,我的身上全是病,但我的心是乾淨的。你們穿著體面,你們巧舌如簧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但我知道你們的內心充滿汙濁!”

臺下依然有觀眾如昨天那般分不清劇情和現實,騰地站起來身來,只是不等那人做些什麼,臺上就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要告訴窯子裡的所有姐妹們,最應該羞恥的是嫖客!巧舌如簧的嫖客啊,給自己取了個體面的名字——恩客。呵,笑話!如果蹂躪、踐踏能被稱為恩惠,那請你們也接受我慷慨的饋贈!”

操場上空久久迴盪著力珍對不公的命運憤怒的指控,然後是震天的掌聲。

蘇傲雪也站起來了,她看見陸續起身賣力鼓掌的觀眾,她知道自己成功了,而且是在跌倒的地方成功的。她看向觀眾席,欣慰又遺憾。她不需要誰站出來替她申辯了,但她身側空空蕩蕩的位置,讓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在教導總隊的演出再受歡迎也還是要分別的,因為後邊還有更艱鉅的演出任務。

走的那一天,第八隊的女兵抱著康美新和夏如冬不撒手,一遍一遍地喊她們“力珍”,祝她們一路順風。

康美新只是抱著她們說別哭,夏如冬卻說了一句“都過去了”,姑娘們的哭聲更響了。

一直送了近三個鐘頭,文工團才算是再次踏上了前行之路。

蔡逢春扛著攝影機、攝像機,只要遇到隊伍,不管是正規軍還是民兵,他都會停下來給他們拍一段。借這個機會,他就教蘇傲雪如何把控鏡頭:“電影構圖既有動態也有靜態,分主體、陪體和環境三部分。環境圍繞主體和陪體,有分前景和後景。構圖對銀幕美學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鏡頭中,是士兵們整齊劃一的步子,畫面非常和諧好看。直到有人闖入,突然破壞了隊形。

蔡逢春不由地咂嘴,剛想抱怨一句什麼,然而他定睛一看,頓時傻眼。

蘇傲雪的兩邊眉毛蹙得幾乎連在了一起,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鏡頭。她看見杜景堂走進來了,就像無數個夜晚,她看見自己的房門被推開,然後她使勁坐起來,伸手一摸卻只有空氣。

她抬手摩挲兩下,那道人影卻越來越近了,直到她覺得頭頂投下一片陰影。

蔡逢春意外又激動,捶著拳頭很想上去打聲招呼,但他看著兩個人濃到化不開的眼神,立刻識趣地搬起器材,把地方騰給了他們。

杜景堂瘦了整整一大圈,嘴巴四周有一圈短胡樁,比起以前貴公子的形象來說,此刻的他算是徹底融入了凡塵。

“我怨過你。”他哽咽,“你在信裡說幫我選擇了更適合我的前途,可你知不知道我只想選擇你?”

提起蘇傲雪留下的那封信,杜景堂心裡還是有氣,可又覺得一點也發不出來。除了不忍心,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有錯在先的那一個。

“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開始反思,其實我也有不對。我性格就是那樣,不會是第一個衝出來的人,沒能在第一時間就給你安全感。我知道,這樣的我讓你覺得痛苦,我願意改,也會努力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改掉那些毛病。這樣的我,你還願意接受嗎?”

有句話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前往武漢之後遇到的種種,算是命運對他們的考驗。經歷過分離再重逢,杜景堂很想衝上來抱住她傾訴相思之苦的。可他忍住了,他知道他們應該先確認,未來的路究竟該怎麼走。

導致彼此分別了這麼長的日子,要說起錯的起因,並不是單方面的個人的問題。

蘇傲雪搖搖頭,珍珠那麼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甩:“我也有不對,我總是在關鍵時候掉鏈子,不敢跟人說真心話。我之前好幾次都想開口告訴你,可每次都失敗了。如果我改不掉,你能……”

“能!”杜景堂甚至等不了她抽抽噎噎把話說完。

他不是個完美的愛人,他只是個有痴心的凡人。他沒有信口開河,他小心翼翼地認錯,他保守地只承諾了努力,可這些話聽來,比海誓山盟更切實際。

蘇傲雪一頭紮在他懷裡,嗚咽聲裡有繾綣,也有歉意,還有幾分委屈:“我也不好,我以後也會努力的,真的,我下次,沒有下次了,我保證我以後……”

杜景堂的鼻尖蹭在她額頭上,低聲道:“以後,我們都多一點耐心。你等等我,我也等等你。”

兩個人,一個不擅長下決心,一個不擅長說心裡話,比起熾熱的愛,要走完一生的路,他們更需要的是耐心。

“我把一輩子的耐心都給你。”雖然蘇傲雪臉上還掛著淚珠,但她笑出了聲,她覺得四圍的空氣好像都變甜了。

然而,還沒溫存多久,她忽然驚慌地退出了懷抱,手足無措地伸出了左手。無名指上空空蕩蕩的,之前一直有個戒圈的痕跡,可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對不起,我把你送的戒指賣了,拿去換棉衣了。”

杜景堂不想為這種小事破壞了團圓的氣氛,他一把將人再次摟進懷裡。

“沒事,要是我在,我也會那樣做的。我還有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在半路遇上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有些人其實沒被子彈擊中要害,但遲遲沒有消炎藥給他們用,最後因為併發症把輕傷熬成了重傷,有的人還喪命了。我知道了之後,就沒有繼續往前走了,我把我的錢都拿出來到處買藥,直到確認藥品都送到了醫院,我才敢離開。”

寥寥數語,省略的卻是一段驚險壯闊的傳奇經歷。

就像分別的日子裡,蘇傲雪也攢了好幾車的話,打算用一輩子慢慢說給他聽。

“沒事,只要你願意來找我,我等多久都行。”蘇傲雪淺淺地笑著,窩在他懷裡,仰頭看著他。

陽光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了一層柔光。

陽光包圍著他們,照著燦爛的前路,任他們去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