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小鐵 作品

第165章 至1126頁

沒過幾日,婭琴也曾單獨與北房的那位癟嘴老太太在井臺相遇過,她剛張嘴說:“大姐早…”老太太已經回過頭去朝屋裡大聲喊了一聲:“伢耒,瞧瞧飯鍋可瀑了,”緊接著就自言自語的說:“說也沒用,還不如我自己去瞧瞧”隨後放下了盛有衣物的銅盆便走開了。留下了木然搖著頭的婭琴也和給自己說著:“奇怪的市井。”

既然是這樣,她也硬著頭皮入鄉隨俗了,學著鄰舍錯開用水的時間,儘量不與別人遭遇正面,真要是撞上了還是她率先送出個似笑非笑。

隨著日升日落,兩個鄰家的大致狀況漸漸算是有了一些模糊印象了;靠北的二層閣樓住的是一家三代,家主便是那位老太太,她膝下有一女兩兒,孩子們的年齡差距比較大,大兒已成家並育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女兒與小兒則才近桃李、舞象之年,一大家子除見老太太忙裡忙外有嘮叨聲音之外,就數小孫女活潑好動了,她也確實招人疼愛,其他人等均是少言寡語、行為舉止也顯得十分怪異、似如鼠輩狀,就連外來的媳婦也是如此。

門對門的那戶住的是一位貌美如花的中年婦人和一個十來歲卻一點也沒有繼承她影子的小男孩相依為命,小傢伙也是個悶頭驢,到目前為止,婭琴還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也極少見到他在院子裡玩耍,更不用說是串門了。

從美婦人每天出入時的裝束和光潔的頭髮上來看倒很像是位理髮師,雖然她不愛在院子裡搭理旁人,可從她的屋子裡卻時常會飄出一段段不同風格的小曲和當下煞是好聽的流行歌兒,她清亮的嗓音怎麼說也算是給了這個沉悶的院落注入了一股悠然生機,就是有一點不好,要是她心血來潮時唱上那麼一段本地小調簡直就是要了婭琴的命,她可不覺得那是悠揚抒發,而是逼命的哭喪。

一日,婭琴正在重新整理從文藝戰線造反派們佔據‘中蘇友好館’作為司令部時扔出的那些書籍,發現有好幾本都是她從來都沒有接觸過的重型工業製造方面的工具書,細翻之餘令她驚奇地覺察出這書中的記載正是以前難以尋得的寶貝疙瘩,其內容的重要性不亞於發現一座金礦:它就是國家當下十分苛求的軍工技術資料!如:‘亞速捷斯卡’工廠生產的坦克、火炮和飛機,還有亞力托夫曾經建造過的潛艇……

“奶奶,奶奶,”門外傳來了一個清甜的聲音,被喚醒的她直起腰身朝窗外望去。

比平時放學回來早一些的鄰家小孫女偎在井邊忙著淘米、洗菜的母親和奶奶中間,急於告訴她們今天上午遇到的新鮮事:“上午學校又組織了一場‘憶苦思甜’的控訴大會,”母親無動於衷,老太太倒是回了一句:“準是以前沒聽過的。”

孫女聽了就拍起了巴掌說:“奶奶猜的真準,那些地主惡霸真是個大壞蛋,他不但不給農民阿姨工錢還不給她飯吃,餓的阿姨吃了兩大稻籮的雞屎和鴨屎。”“那麼腌臢怎麼能吃得下去”母親眨巴著白眼球插上了這麼一句。

女孩撅著小嘴說:“吃得下去,她真是這麼說的,好多人聽了都喊口號掉眼淚了。”

婭琴毫無意識地合上了書本想就此機會走過去和她們祖孫在一起說個連貫話,偏巧這時老太太已經起身,抓住孫女兒的手說:“吃得下,吃得下,咱們的小乖乖現在就去把聽到的寫篇作文好在老師面前得到誇獎。”不難看出,這是老祖母的良苦用心,這是她生怕孩子的母親再說些會影響到年幼的孫女而招惹飛禍上身的良苦用心。

照面互認的機會是在一個雪花飛舞的下午不期而遇的:一聲尖叫打破了小院的寧靜,婭琴衝出門外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來來回回欲敲兩家的房門,最終還是跌跌撞撞的出了街門,這一切都被站在木格子窗稜裡的老太太看的一清二楚,不明地感嘆剛一舒出就見婭琴又踉踉蹌蹌的折返了回來,衝進屋內那令人碎心的嗚咽隨即傳出屋外。婭琴沒有聽到‘吱呀’的推門聲響,已近身後的老太太見到地上一大攤血不用再問就催促道:“還不趕緊送醫院去瞧瞧!”

趴在床沿邊給老劉擦拭血漬的婭琴沒出現一點驚訝就回過頭來痛苦的抖動著雙手說:“也不知這兒哪裡有電話……”

“別找電話了,”老人看了一眼氣色如灰的病人後說:“趕緊送醫院,再拖怕是來不及了。”說完就離開了這裡,幾分鐘後老人就從她家南門邊的商鋪借來了板車,經過自家過道時還叫來了她的大兒子充當了車把手。雪天路滑道不好走,遇到上坡更是令她心急火燎,若不是遇上了幾名‘紅領巾’小朋友的幫忙後果怕就要嚴重了。

即便老劉被搶救了過來,醫生還是無可奈何的指著鄰家大兒子如實告訴她:“回去讓你兒子早晚多給他揉揉四肢,緩解一下水腫帶給他的痛苦,這也許是…”醫生才說到這裡,鄰家大兒子的尖嗓子就急忙發出了澄清:“我不是她兒子,我是給她幫忙的。”“是是,他是來幫我的。”婭琴急忙附和,心裡也升騰起了悵然地酸楚——兒子。醫生也是不以為然的繼續告訴她:“這也許就是最後…唯一可以使用的好方法。”

回到家時天已暗淡,安頓好老劉,婭琴便拎些雞蛋、花生上門答謝人家的好心幫助。當這一大家子都圍攏在一起的時候,先前對他們‘舉止怪異、似如鼠輩’的臆測便令她頓覺老臉含羞、愧意難耐的返躬內省。

原來他們都患有一種先天懼光的眼疾,平日裡也沒少遭詆譭受氣,故養成了遇人避之不及的生性,一旦得到了親近,便會客氣非凡,心腸都是軟軟的,兒媳婦則是位睜眼盲人。

“他(她)們都是祖上造的孽”後來老太太在她面前如是說。

交往中,婭琴知她屬牛,長自己四歲,兩人便以姐妹相稱,老太太也是不帶誇張的對婭琴說:“你若不說,我還以為大你一屬吶。”打這以後說話往來便不再有異常,婭琴也會有意無意地接濟這個大家庭一些糧票、布票什麼的,要是孫子帶回來好吃的東西她也會分出一部分給她們家送去。就是一打聽對門那位美婦人時,老太太就搖頭擺手的不屑一顧說:“不提她,咱們不提她,我只知道她姓王。”

見老姐不變的表情,婭琴在這之後也就沒好意思再在她面前重複舊問,心說,‘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照顧好老劉也需要當下的清靜’。

劉思敏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雖然熬過了嚴冬還是沒能見到楊飄柳飛的盎然春色。

噩耗傳出後,前來家中弔唁的老部下、老同事並不多,較為親近的熟悉面孔也只有寥寥數人、大都還是在天黑以後才敢匆匆到來,說上幾句隻言片語的慰藉又急匆匆地離去,生前摯友一個沒見。

婭琴只得放下顏面擇機探詢方才得知他的那些最為親近的不是去了‘五七幹校’,就是在農場裡勞動改造。

所屬政協也沒有為劉思敏發文佈告,更沒有為他舉行任何告別儀式的行動跡象,只在第三日委派了一名年輕幹部帶領六名僱來的抬棺農民用架子車將昔日的部長拉到水西門外的繞城坡地的林地裡掩埋了事,這就意味著劉思敏就此含冤入地,再無翻身之日、洗冤不得!她也是欲哭無淚。

隨行的幾位老人中有人附在她的耳邊輕聲勸道:“節哀順變,想哭就哭出聲來吧,像他戴著帽子能夠得到這樣的安排就算是不錯了。”婭琴像是一點也沒聽見,待她喃喃自語跪起後才發現守在身邊的只有海波一人,並且也開始催促她離開這裡。

她別無選擇地在孫兒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的拖著沒了一點力氣的雙腿緩慢遠離,就是這樣,她還不時回過頭去無語凝噎地向無碑的墳頭默別,回味起老劉稍好一點時的看破紅塵;他靠在床頭喝稀粥時伸過來顫巍巍的手臂說:“我以這半碗稀粥全當濁酒敬你了。”“你這是?”“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你對我的付出一同恭敬來之不易的紅塵一遭……”。還有一次,她正在為他做著祈福動作時,他有氣無力的說:“我們…我們共產黨人…不信這個,即便是粉身碎…碎骨,也不要去求什麼神仙,我好像以前就…就對你說過。”

她經歷了多少回類似這樣的別離,在這個暗殤魂損的時刻想必她已經麻木智隕了。就在這悲不自勝的當刻,她突然發出了一聲不同尋常的驚呼,祖孫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睜大了驚恐的雙眼低下頭來望著被踩著的那個花布包,“這軟軟的會是什麼東西?”婭琴從悲哀中被嚇醒過來,她本能就抬起頭來掃視了一下林地後又吃驚地喊了聲:“那兒還有一個!”

海波也看到了,而且看的比奶奶還要清楚:那是被野狗撕開不久的捆綁,依稀可見的嬰兒殘軀讓他不忍直視。然而,過早‘老道’的他像極了在大會上發言那樣來了個轉彎就把它搪塞了過去:“奶奶,這一定又是那些頑固不化的封建迷信者們施布的記符,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吧,不用去問這些。”說著便用身體擋住了奶奶的視線,內裡已經不能清晰地呈現出是哪位姑娘曾對他心痴如醉的說過:“以後可不許再這樣了。”

回到家中沒待上多久的海波也大相徑庭地如外人一樣沒陪奶奶多久就推說公事離開了生怕會給他帶來厄運的家,在這以後,回來的次數也是一次比一次的少。

獨守孤燈的趙婭琴老人在難解心結的重壓下,腦子裡自然而然就會掠過了早被她排斥在記憶之外的女兒身影,甚至還對她極度憎惡的生活行為生成出了良莠的模糊……;若不是好心的鄰家老姐常來到她的跟前嘮嘮叨叨,她就連跳進院子裡那口水井的想法都已有過,而能夠平復自己這種可怕地衍生念頭還是因老姐在寬慰她的同時無意間透露出來的身世讓她狠狠地鞭韃了自己的下滑幽魂。

那是在劉思敏下葬過後的二天接近中午的時候,蓬頭垢面的婭琴側躺在被褥上,推門進來的無名氏老人沒有說出她起先的猜想,而是像對待自己家人那樣關心而又貼切說:“瞧瞧現在都幾點了,早飯不吃,晌午飯可省不得。”婭琴的神殤倦意消散了一些,她坐了起來,拍拍床榻示意她坐下。“算啦,看你現在這樣,只能喝點稀的為好,精神點,我這就給你盛些山芋米粥去。”

看著婭琴接受了她的好意開始喝粥時便又安慰道:“你是好人,自你來的那會我就注意到了。”

婭琴乏力地看了看她沒能說出半句話來,老姐接著又說:“那會兒你貼心照料你老頭子我都看在眼裡,要怪,只能怪這兒的風水不好,”她楊手朝外揮了一下,一癟一癟的嘴並沒有停下:“這寺廟往西的背陰處原本都是李家的柴房和馬廄,”“李家?”

老人“嗯”了一聲作為簡單的定性又舞動著手臂指向東邊繼續說:“從這裡一直到東河河西都是李家的花園院落,自從大清亡國以後,李家人的命運便日落西下,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殘的殘,現在這裡大多住的都不再是姓李的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了下來與婭琴對視了一會才說:“喝吧,喝吧。”婭琴猜著她還有話要說便連喝了幾口就問:“這李家的家業如此龐大,在朝時的官位一定是名滿天下的。”

老人的兩眼出現了遲滯,而後才她極為淡定的說:“官至一品!”。“哦!”婭琴放下了手裡的碗筷,有些印象地推敲道:“老人家說的不會是那位大太監吧?”“不是,”老姐抿了抿凹進去的嘴唇:“就是被批判成臭名昭著、崇洋媚外、鎮壓農民運動的那個反動派李章銅、李鴻章!”婭琴聽了就是一驚,李鴻章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的:“莫非老姐姐與李家也沾著親帶著故嗎?”老太太雖然對她搖了搖頭,最終還是非常淡漠地說出了:“我男人也姓李。”僅憑看似老眼昏花的眼框內噴射而出的那股異常帶著仇恨的光芒也被婭琴看的是真真切切,儘管只是那麼地轉瞬即逝。

‘她只會比我苦’,婭琴悟出了老人的搪塞隱晦,可又找不到合理的寬慰下文,一時地黔驢技窮反慰藉起對方來:“聽說過,很早以前就聽說過,過去的事情如今沒有不被翻個個的,二十年以後指不定又會是個什麼樣子。”說到這裡,她自己都被驚魂不定的恐懼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在此時的老太太還沒有從受盡屈辱的家族分裂、親人含冤的謝世後東搬西挪地住進這裡的往事中解脫出來,以致於把老妹的話錯聽成了‘後人還能耀祖光宗’,便回過神來拍了她一下說:“你是有所不知啊,在大躍進那會李家的祖墳就被刨啦,先人的遺體還被掛在拖拉機後拖拽著滿街示眾,把個原本穿著黃馬褂保存完好的軀體一直拖到屍爛骨散,哪裡還敢想什麼耀祖不耀祖的,你呀,也別勸我啦,要好好的善待自己,振作起來比什麼都要緊,”罷了就抖抖手指說:“你快喝吧,待會我再過來收碗。”

就是這樣的一位勤動手、少話語的老人能把自身的苦難、族中的遭恥輕鬆地歸咎於風水,她的凡人大量不得不讓婭琴對她頓然起敬,望著她離去的滄桑背影,過往中無數次地痛擊抑或在最為迷茫的當下讓她豁然開朗、斬獲了不可估量的處事演變的潛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習慣了的紅色風暴伴隨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終於使浮躁的空氣由城市飄向了山野鄉村,大張旗鼓的瞎胡鬧也衍變作一股股明爭暗鬥的逆流繼續朝著堅定不移的方向湧動。

鐵路工人率先拉出的巨型橫幅:‘寧要社會主義的晚點,也不要資本主義的正點’的口號明確釋放出了生命不息,鬥志不減的剛強意志!何況還有緊隨其後的農民兄弟誇下的讓人不敢直言推敲的‘要想畝產萬斤糧,就要有萬斤膽’那樣明目欺詐的壯志謊言也為這迷失的社會注入了推波助瀾地動力源泉;浩瀚的大眾只有在私下裡才敢竊竊私語:‘這怎麼可能?’或者是:“這樣的口號你還看不出來?內部的清理工作就要開始啦!”

當然,類似於後者的所言只能在密友中抒發,婭琴也是如此,雖然她對這一必然規律早有悟徹,失去氛圍的動力還是讓她的才華和年齡一樣日復一日跟隨著光陰一同期待著最後怎樣的未知結局。

恢復元氣後的婭琴也漸漸養成了不再多事的習慣,‘國家層面的人尚且如此,何況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讓開會就不讓開會,不開會還用不著發言’,這樣的思維對抗從表面上看似是讓自己斬獲了輕鬆,實則正是困擾她的煩心所在。

現在的她,每天除了不變的好學之外就是每月去一趟不遠的單位領回自己的薪水,順便捎帶回近一時期的報紙和可供大眾閱讀的文件,空閒時間基本上就是和鄰家老姐說說永遠也說不完的家常話,很少再與外界往來,反正同事們對她的態度也非比從前。

既然原先向她收取翻譯資料的小王已經調走,領導也沒再過問翻譯這件事,她也不再提及,她自認為這樣的清靜安寧還有助於對孫兒今後的騰達發揮。

然而,生活上的清靜竟是她一生都無緣得到的!

在表面的平靜之下,省裡又莫名其妙的派了幾撥人和她談了一些以前在蘇聯時期的過往,雖然交談的內容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吹毛求疵,但是從新疆到東北的中蘇兩國邊境正鬧的劍拔弩張之下竟然匪夷的提到了饒河這個小縣城,能讓她聯想起來的不外乎就是斯洛莫娃前輩的半個故鄉,對此她也是如實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