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桴 作品

075 雨夜

  聽到這一說,一頭霧水的小余只能向自己這位身在血木之中的師父請教。

  只聽木中之人沉聲說道:“謀劃設局,第一條大忌便是【身不入局】。說得簡單些,首先要確保的,便是自身的周全,無論如何都不能將自己置於險地,否則不謀不設也罷。

  便如這次那李老實一家,本就該死於夜神殿教眾之手,卻被你出手救下,原是他們一家欠你的,理當知恩圖報,顧慮你的安全。誰知他們一家非但沒有這一念頭,還要反過來讓你替他們剷除後顧之憂,而你居然還照辦了?這種事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甚至根本就是愚蠢至極!

  所以你救了他們全家性命,他們一家作為回報,於情於理,便該就此從這世上消失,隱姓埋名過完下半輩子,好讓你能夠回來交差。倘若他們一家連這一點犧牲都不肯,那就該通通去死!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出手相救,更別說還要為了他們以身犯險,最後弄得自己的任務失敗,一回來就被人送上摘星臺問罪!”

  木中之人的這通言語,猶如一連串悶雷炸響在小余的耳中,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

  再回想當日之事,正如自己這位師父所言,既然是自己救了他們一家性命,確實應該是自己替向他們提要求才是,怎麼最後竟成了他們向自己提要求了?

  倘若李老實一家當時願意就此逃離鳳鳴鎮,再也不要回來,那麼自己完全可以向那杜老爺覆命,就說已經殺掉了李老實全家。即便是契約已毀,也能讓僱主另外想辦法證明這樁差事已經完成,以此回來向冬雪堂交差,又哪裡會有後面這一連串的麻煩?

  就在小余反省之際,木中之人已繼續說道:“再說第二條大忌,是為【有借不出】,意思就是說凡事只要能夠借用別人的,就一定不要出用自己的。

  譬如殺人,能讓別人去殺,就一定不要親自動手去殺;又好比做生意,能用別人的錢和貨,就一定不要用自己的錢和貨。

  落到你這次的事情上,便是你無論如何也不該親自前往僱主府上行兇,而且還帶上了你的那些乞丐朋友。要是這當中一旦有所閃失,哪怕只是折損了一個兩個乞丐,都是你的損失,而且是你原本可以避免的損失。”

  說到這裡,木中之人略一沉吟,又緩緩說道:“此事若是由我謀劃,我絕不會帶著自己的這些乞丐朋友前去冒險,更不必假扮成什麼黃天盟的道士。因為我會以夜神殿地界四堂的身份,去找真正的黃天盟道士商議,就說是夜神殿想要扶持他們在鳳鳴鎮立足,一起瓜分了那杜老爺的翡翠生意,從而想辦法說服黃天盟的道士,讓他們親自出手,前往杜老爺的府邸行兇。

  之後黃天盟的道士攻進杜老爺府邸,待到雙方連番血戰、拼得你死我活之際,我再帶著那些乞丐朋友現身,根據雙方交戰的情況,選擇相助其中一方,合力滅了另外一方。如此既沒有半點風險,而且還能讓你相助的一方感恩戴德,從而將他們收為己用,是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余直聽得冷汗淋漓,既後怕於自己當時領著三義幫的小乞丐親自殺人放火之舉,又驚駭於自己這位師父的謀劃之妙、之絕、之狠。

  過了半晌,他才漸漸回過神來,喃喃說道:“是的……若是能讓杜老爺和黃天盟自相殘殺,我們只需躲在暗處,最後看哪一方落了下風,便趁機出手剷除哪一方,如此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誰知木中之人卻是哈哈大笑,揚聲說道:“痴兒,你又錯了!不是哪一方落了下風,你便出手剷除哪一方。恰恰相反,是哪一方佔了上風,你便出手剷除哪一方!

  要知道雙方血戰到底,一方本就佔據上風,有你沒你都能大獲全勝,你在這個時出手幫他,不過是錦上添花,全無半點價值。

  相反,一方本就落於下風,要是沒有你的相助,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你在這個時候出手,才是雪中送炭,才是天大的恩情。從此往後,你讓他往東,他便絕不敢往西!”

  小余再次呆立當場,整個人彷彿都已化為一尊石像。

  只聽木中之人繼續說道:“最後說你犯下的第三條大忌,便是【無利不為】。謀事謀局,當然是要有目的而為之,說得直接一些,便是要對自己有好處,否則花這些心思做甚?到頭來損人不利己,豈不是窮開心!

  至於你這次的事,當中本該可以撈到兩筆好處:

  其一是那李老實一家,你救他全家性命,作為回報,他一家三口不但要從此隱姓埋名,而且還要叫他把他家經營的翡翠生意通通交給你。

  你別以為他家徒四壁,家裡就沒有什麼油水了。須知‘士農工商’,自古以來,生意人從來都是最狡詐、最下作的一幫人,裝窮賣慘,從來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而且就算那李老實一家已經山窮水盡,分文不剩,他手裡最值錢的翡翠渠道卻一定丟不了,也便是上游東籲的翡翠賣家和下游中原的翡翠買家。只要你能從他手裡拿到這些渠道,交給你的那些乞丐朋友經營,豈不遠勝讓他們天天上街去要飯?

  其二則是來自杜老爺或者黃天盟的道士,你唆使他們自相殘殺,最後看誰要輸了便出手幫誰,從而救下他的性命。

  如此一來,倘若你救的是那杜老爺,至少要讓他分一半的翡翠生意給你,同樣是交給你那些乞丐朋友打理。至於他原本要僱你去辦的什麼狗屁差事,當然也就不復存在,甚至還能讓他親自跟你回冬雪堂交差;

  倘若你救的是黃天盟,那麼杜老爺的全部家產,便歸你和黃天盟的道士瓜分。而黃天盟的所以道士,從此往後也將聽你使喚,淪為你那些乞丐朋友的下屬。”

  聽完木中之人的這一通講述,小余才知道自己原本還有些沾沾自喜的計劃,在這位中原詭道高人的面前,簡直就像是還沒斷奶的嬰孩,充其量不過是些小心思、小伎倆罷了,回顧過往種種,不由地無地自容。

  然而對於木中之人最後這一條【無利不為】的說法,小余思來想去,卻始終有些難以接受,忍不住問道:“師父說的‘無利不為’,若說是要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倒也算妥當。只是這所謂的‘利’,恐怕未必一定要是錢財。哪怕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又或者是能夠讓自己心滿意足,應該也就算達成目的,不枉這一番謀劃了。”

  木中之人不禁譏笑道:“你之所以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看清這天地萬物的本質。要知道錢之一物,雖然只是以物易物的度量標準,本身毫無價值可言,但是因為它的存在,卻是世間一切制度和關係最基本的運行法則。上到治大國,下到齊小家,熙熙攘攘、打打殺殺,到頭來終究也就是為了幾兩銀錢的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為謀之人,又豈有不為錢財的道理……”

  然而話到此處,這位中原詭道高人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似乎有些出神,喃喃自語道:“……殫精竭慮,耗盡心機,到頭來若只是為了圖一個開心,只是為了順一口怨氣,根本就是莽夫之行……便如當年那個莽夫一樣……”

  小余也不敢多問,只能默默等他回顧往事。

  過了良久,木中之人才重新收斂心神,向小余沉聲說道:“夠了!今日已經說得太多,接下來該繼續教你【史家】的功課了。還是那句話,你我師徒之間,我能教多少,便教多少;你能學多少,便學多少。”

  隨後兩人一個教一個學,時光便在山洞中靜靜流逝。待到小余重新從山洞裡出來的時候,天色早已黑盡,一直等候在外的萍姑娘也裹著被褥睡著了過去。

  小余沒有急著喚醒萍姑娘,只是靜靜坐在一旁,回想著自己方才所學。過了許久,還是萍姑娘自己醒了過來,聽到旁邊小余的動靜,才知道他這一次前往天界禁地之行已經結束,急忙揉了揉迷離的雙眼,起身帶小余回去。

  待到兩人摸黑來到下山的竹籃處,萍姑娘便和往常一樣停下腳步,讓小余獨自乘坐竹籃下去。但這一次小余卻不肯答應,而是說道:“我這一次外出辦差,給你帶了一件禮物。你要是肯送我下去,我便給你。”

  萍姑娘微微一愣,說道:“我才不要送你下去呢,也不稀罕你的什麼禮物……”

  但她心中難免有些好奇,又問道:“是什麼禮物?你先讓我看一看。”

  小余笑道:“所以才要讓你送我下去。不然在這山頂雲霧裡面,又是黑漆漆的深夜,就算我拿出來,你也看不見。倘若一不留神丟到地上,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萍姑娘聽他說的在理,遲疑半晌,終於還是提起衣裙,踏入竹籃,和來時一樣與小余乘同一個竹籃往山下降落。

  待到竹籃從厚重的雲霧中落出,今夜昏黃的月色無聲映照,雖然不是一個明亮皎潔的花好月圓夜,倒也透露出一種別樣的靜謐,籠罩著整座神寂山。

  小余這才從懷裡取出從杜老爺府裡獲得的那枚翡翠髮釵,塞到萍姑娘手裡。看到這麼一枚質地晶瑩剔透、雕琢巧奪天工的翡翠髮釵,即便是萍姑娘常年在天界行走,也少有見過如此精美貴重的首飾,頓時愛不釋手。

  小余見她喜歡,知道自己挑對了禮物,也是心中高興,便主動替萍姑娘戴上,將這枚翡翠髮釵歪歪斜斜地插在了她的雲鬢之上。萍姑娘沒有梳妝的銅鏡,只能向小余詢問道:“好看麼?”

  小余回答道:“好看,真好看!”

  萍姑娘被他看得臉色泛紅,小聲說道:“哪有自己誇自己送的禮物好看的道理?”

  小余急忙辯解道:“不是,我是說你好看!”

  聽到這話,萍姑娘的臉更紅了,低頭說道:“你胡說八道,我才不信呢!”

  頓了一頓,她又說道:“你這一次去外面辦差,也不知道認識了多少比我好看的女孩子。”

  小余一怔,脫口說道:“沒有,你就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

  然而他這話出口,心中卻突然有一陣恍惚。竟然莫名回憶起了自己當日在極樂神域中的一番遭遇,不由地對自己這句話有了一絲動搖。

  幸好萍姑娘並沒有察覺到小余這一絲異樣,只是垂首說道:“我不過是天界裡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像我這樣的奴婢,主子身邊少說還有幾十個……但你就不一樣了,你不但是主子看中的人,居然能夠破例前往天界,而且現在還是定期前往天界的禁地所在……像你這樣尊貴的身份,我又怎麼……怎麼……”

  小余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微一遲疑,當即正色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只知道我自幼就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跟著收養我們幾個孤兒的老爹,每天不是燒磚就是打獵,能有一口吃的就已經心滿意足,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尊貴的身份。”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其實在那一年的神殿選拔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真的就像是看到了傳說中的仙女下凡,除了自慚形愧,哪裡還敢有其他的什麼想法?不止是我,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界教眾,一定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為了這事,我那個叫小帥的朋友還一直很是嫉妒於我。”

  萍姑娘被他這番話說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只是低聲說道:“你……你騙人……”話雖如此,她眼中卻是止不住的喜悅,一雙眼眸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說話之間,兩人乘坐的竹籃也終於落地,回到了半山腰的地界。兩人相顧無言,卻已勝過千言萬語,甚至突然覺得早已看慣的神寂山夜色,今夜彷彿都有一種別樣的香甜。

  然而天公不作美,夜空中本就昏黃的月色,終於徹底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當頭澆落。

  小余這才回過神來,急忙跨出竹籃。既然兩人都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自然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小余目送萍姑娘乘坐竹籃沒入頭頂上方的雲霧,又獨自在雨中呆立半晌,然後才動身回夏風堂。

  待到一路小跑回夏風堂,小余渾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淋得溼透,卻見後院自己居住的屋子中分明有燈火光從窗戶透露出來,顯然是有人在屋中等候。

  小余還以為是那胡老九又來找自己喝酒,當即推門入內,笑道:“你倒是賊得很,算準了今天我又帶回來了好酒!”

  卻不料今夜等候在小余屋子裡的人,並非傳授他【流火功法】的那個酒友胡老九,而是一個身穿黑袍的地界女教眾,年紀與小余相仿。小余愕然半晌,隨即喜出望外,脫口問道:“阿玲?你……你怎麼來了?”

  阿玲只是“嗯”了一聲,好像還沒想好應該怎麼回答。但是看到被雨水淋溼衣衫的小余,她立刻取來毛巾,上前幫小余脫去溼衣。

  要說他們兩人都是被老爹收養的孤兒,從小一起長大,可謂情同手足。似這般相互打理,早就習以為常,自然不存在什麼男女間的避嫌。小余一邊脫去溼衣,一邊問道:“聽說春花堂裡都是女教眾,向來禁止我們這些男教眾前往,所以這些日子一直沒機會去看你。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阿玲替他掛起溼透的黑袍,點頭說道:“挺好的。我被分到春花堂後,一直都是春花堂的裴副堂主親自帶我,教我煉毒製藥,一直都很是照顧我。”

  小余這才放下心來,坐到床上用被子裹住上身,又問道:“那你今晚來夏風堂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誰知阿玲卻不說話了,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只是默默替他收拾起房間裡的東西。

  小余微微一凜,問道:“是有人欺負你,還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阿玲急忙搖頭否則,但還是輕咬下唇,沒有回答。

  小余愈發摸不著頭腦,只能繼續追問。

  阿玲遲疑許久,終於用蚊蠅般的聲音小聲問道:“小余……今天晚上,我……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這話一出,彷彿是有一道驚雷炸響於整個淅淅瀝瀝的雨夜,當場就令小余驚愕當場。

  他呆呆望向眼前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阿玲,突然間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或者說是一種之前從未注意到的感覺。

  要知道這個只比自己小三兩個月的阿玲,如今顯然已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按照南疆的習俗,甚至已經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

  儘管沒有萍姑娘那種出塵脫俗的美貌,但是十五六歲年紀的阿玲,無疑也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子。不但有清麗的容貌,纖秀的身姿,小麥色的肌膚更是散出一種少女獨有的生機和活力。尤其是她雙眼中時常浮現的那一絲柔弱、那一絲茫然,更是讓身為男子的自己有一種無端的衝動,想要將她呵護在自己身後……

  小余急忙壓下心中邪念,回想起過去他們幾個孤兒每晚都擠在一張通鋪上入睡的經歷,強笑道:“我記得你以前總是愛做噩夢,不是被蟲咬了,就是被蛇吃了,鬧得大家都睡不好覺。如今變成一個人睡,難免有些不太習慣……”

  然而阿玲再次搖頭,否認道:“不是的……”

  說罷,阿玲又默然半晌,然後終於抬頭,鼓起勇氣直視小余的雙眼,說道:“小余,我是想問,今天晚上……我們兩個能不能……能不能……就是……就是你和喪彪他們……去極樂神域做的那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