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三十一章 吾為東道主(上)(第2頁)


起來,雙方就是平輩,畢竟吳懿的道齡,其實要比後者年長,只是那條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後來者居上,在吳懿還在為躋身元嬰苦苦掙扎時,這位錢塘長早就是一條得道的元嬰境水蛟了。

吳懿懶洋洋問道:“蕭鸞已經在府上候著了?”

老河神沉聲道:“回稟洞靈老祖,那婆姨已經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鑾駕回府。咱們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行事風格,不曉得這次擺出堵門的架勢,又是圖個什麼。”

他與那蕭鸞不對付,所以但凡有點機會,就要在吳懿和紫陽府這邊給蕭鸞下絆子。

白鵠江祠廟與水府,距離紫陽府不過三百里水路,但是吳懿當年“出關”之前,數百年間,白鵠江水府跟紫陽府一直沒有什麼香火情。

之前吳懿飛劍傳信一封紫陽府,讓自家府上準備一桌年夜飯。

府主黃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讓府上修士出門採辦各種山珍海味,如今在各處仙家渡口都能見著的那座珍饈樓,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後給紫陽府送來了五六隻食盒,只說其中一道菜餚,就有書簡湖那邊特產的金衣蟹,而且是最為罕見的“竹枝”,據說是從池水城珍饈樓那邊專門派人送到紫陽府上的,傳聞即便是書簡湖當地野修,一輩子也吃不著兩回“竹枝”金衣蟹,因為能夠吃上一頓,就是運氣極好了。

吳懿瞥了眼那位一貫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高釀,今兒府上的年夜飯,有你一份,可別遲到了。”

不給那廝阿諛奉承半句的機會,吳懿已經掐了個道訣,使了個水法,身形好似化做一條碧綠色的流水綢緞,如有雷電激繞其身,一時間空中雲煙沸湧,如龍擘青天而飛去,以至於遠處的整座紫陽府都要擺簸不已,然後在一處大殿之中,吳懿重新凝聚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個哈欠。

吳懿置身於劍叱堂。

一般的譜牒修士,返回山門,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師堂,敬香祭祖。

不過吳懿本就是紫陽府的開山鼻祖,總不能祭拜自己吧。至於那些牽線木偶一般的歷任府主,其實好些個都淪為她的盤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點不惜命吶。有那學了點房中術便想要與她雙修的,也有趁她閉關就想謀權篡位的,還有勾結外人試圖欺師滅祖的。

洞靈老祖打道回府,動靜又大,就算是那些離著大殿頗遠的地界,府內譜牒修士和丫鬟雜役們,紛紛停下手上活計,都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開山老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著,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吳懿轉頭望向大殿門口,等著黃楮等人來這邊恭迎大駕。

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以前的寶瓶洲,別說地仙,就是個龍門境,便足可橫行一方,隨處遊歷,招搖過市。如今哪裡成,任你是位元嬰境,恐怕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吧。

鐵券河邊,高釀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腳邊河流,被吳懿遁法的氣機牽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老河神都沒敢平穩水勢,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靈老祖的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這江河正神都要抖摟得順溜了,高釀不由得嘆息不已,輕輕搖頭,喃喃道:“人各有命,羨慕不來啊。”

只是高釀又有幾分心疼,紫陽府的年夜飯,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門,畢竟於禮不合。

半點不比參加魏大山君的夜遊宴來得輕鬆啊。

耳邊驀然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嗓音,“確實令人羨慕。”

高釀猛然轉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外鄉人,有幾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實在是對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隨便拎出一個,都能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老河神只覺得畢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勁了。

陳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侷促。”

高釀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此次出門,是要找洞靈老祖敘舊?”

陳平安點頭道:“是要找吳懿談點事情。”

高釀立即說道:“小神願為陳山主帶路!”

這位以“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著稱朝野的的鐵券河神,金玉譜牒上邊的品秩,遜色於白鵠江這樣的江水正神,祠廟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若論金身堅韌程度,卻半點不輸蕭鸞,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了,世俗王朝的公門修行,講究一個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靈,若是山上有人,一樣事半功倍。像這條鐵券河,就因為與紫陽府的關係,河廟庫房就有神仙錢,有錢就能拉攏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幫忙揚名,名聲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誠的善男信女,來此虔誠燒香,許願便靈驗幾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紫陽府,有勞高河神帶我逛一逛鐵券河。”

“柴門有慶,榮幸至極。”

高釀都沒敢大嗓門說話,戰戰兢兢,顫聲道:“小神怕只怕鐵券河景緻尋常,入不了陳山主的法眼。”

陳平安搖頭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過鐵券河的風光,這次怎麼都得補上。”

之後隨便聊到了紫陽府那頓異常豐盛的年夜飯,陳平安神色古怪幾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報上邊,都夾雜有一句“人生難見兩回竹枝蟹。”

估計光憑這句話,就能讓書簡湖的金衣蟹銷量暴漲,別說將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錢有關係,能信這個邪?

吃過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過了第三、四次,興許覺得滋味也就那樣了,但是能夠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們的身邊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給這撥人送什麼禮,或是每逢金秋時節,相互間打點關係,贈送此物,又非錢財俗物,想來總是無錯的。



一看就是咱們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經了。

什麼叫天賦異稟,大概這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趟遊歷,一路上巧合多了點。”

齊渡碧霄宮那邊,邵雲巖和酡顏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腳做客,不然陳平安是絕對不會主動去南塘湖的。

之後在七里瀧風水洞,除了曹湧與純陽道人的那份道緣,還遇到了陳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這紫陽府,又有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恰好在府上。

其實青同就一直走在附近,頭戴冪籬,一身碧綠法袍,姍姍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種苦兮兮嗓音說道:“畫卷一事,確實是鄒子的安排,可在這之外,我真就半點不知情了,難道一連串巧合,也是鄒子的手段不成?”

陳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隨此人一路同遊,親眼見親耳聞陳平安與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青同心中某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怎麼到了這傢伙這邊,反倒是百家飯養出一個人?青同一時間心中惴惴,只是不知為何,發現陳平安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會去南塘湖,是陳平安想起了某個很……欠揍的道理。

是一個“書本上不說,老話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願去做的好事,那麼行事之人,最好別把好事當做一件好事去做,就可以為自己省去許多麻煩。

既符合書上道理所謂的君子施恩不圖報,關鍵是可以保證未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會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報,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陳平安之所以會有此想,是因為學生崔東山,早年曾經說過一番極其“誅心”、十分刻薄的言語,說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問題,在於他們興許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絲毫回報,卻難免會索求他人人心之上的某種迴響,一旦如此,那麼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還不如前者來得清爽、輕鬆。

陳平安一邊繼續與高釀閒聊,與這位河神討要了幾本鐵券河周邊府縣的地方誌,高釀當然是滿口答應下來,這等小事,真是輕飄飄如鴻毛。

遂安縣所在的嚴州府,其實與這鐵券河和紫陽府只隔著一個鄆州。

在那鄆州地界,大驪朝廷曾經找到一處古蜀國龍宮遺址,那條溪澗好像剛剛命名為浯溪,水質極佳,猶如甘泉。

與家鄉龍鬚河一樣,同樣建有一座差不多樣式的石拱橋,只是橋下不掛古劍罷了。

青同問道:“之前都到了紅燭鎮,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陳平安笑道:“這就叫近鄉情怯。”

紫陽府劍叱堂那邊,吳懿高坐主位龍椅上,黃楮領著一大幫祖師堂成員,腳步匆匆,論資排輩,一個個井然有序,進了大堂後,各自站定位置,跟著府主黃楮一起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笑容玩味。

因為想起了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就會發生的一幅場景,相信會比今日這種小貓小狗三兩隻,更加氣勢恢宏。

到時候她會是站在一國嶄新廟堂之上,唯一的變化,就是她會變個身份,成為女子國師,吳懿可能會披紫裳、執青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擔任過多年黃庭國侍郎的父親,曾經為吳懿洩露過天機,當年做客林間別業的高大少年於祿,其實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

於祿那一身龍氣,對於吳懿來說,確實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補之物。

只是當時父親都沒出手,吳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與父親搶食,找死嗎?

前幾年,吳懿終於憑藉一門旁門道法,打破金丹瓶頸,躋身了元嬰境,而她將來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便是那條齊渡的出現,只要她未來能沿著那條大瀆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為一洲版圖上,屈指可數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於那個轉去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這條大道算是與他無緣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麼說,比起之前,他們這些四海、諸多陸地龍宮餘孽、蛟龍後裔,已經好了太多,需知在世間沒有一條真龍的漫長歲月裡,而那位斬龍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條,懸在所有蛟龍後裔的頭頂,故而元嬰境,就是大道盡頭了。父親是如此,那位風水洞錢塘長亦是如此,只能停滯在此境上,絕對不敢走水。

況且此次跨洲為父親道賀,還有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父親為她面授機宜,指出了一條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陽關大道。

所以這趟重返紫陽府,是吳懿要與黃楮商議搬遷事宜,吳懿除了要掏空財庫,還會帶上府內半數的譜牒修士,聯袂去往桐葉洲,靜待一事。說是“商議”,其實就是吳懿一聲令下,紫陽府照做便是了。至於剩下半座空殼一般的紫陽府,吳懿會承諾府主黃楮,以後這邊大小事務,都無需過問她這個開山鼻祖了,她也絕對不會插手半點,等於是徹底放權給了黃楮,讓一個有名無實的府主,真正開始手握權柄,足夠黃楮在黃庭國境內呼風喚雨了。

聽說老祖的那個決定後,黃楮在內眾人,面面相覷。

老祖這是鬧哪出?年夜飯還沒吃呢,這就開始分家了?

吳懿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黃楮心一緊,立即說道:“我這就去取祖師堂譜牒,任由祖師挑選弟子。”

很快黃楮就拿來一本冊子,畢恭畢敬為開山祖師雙手奉上。

吳懿攤開那本紫陽府譜牒,看見上邊順眼的人名,她便伸出一根手指,將其圈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