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獠 作品

第兩百六十七章:大夢獨寒


她生前,歷經苦難,嚐遍人心薄涼,一生無愛,就連獲得短暫的溫情也不過一汪虛假好看的水中月罷了。  可正是因為如此,女屍對於溫柔的善意,才格外地敏感。  就像是一隻凍久小獸,對於冰冷的溫度已經麻木,若能夠觸及一點有溫度的事物,她已經能夠清楚地分辨清楚,這溫度是真是假。  “唔……”  就在這時,百里安身側陷入昏迷的方歌漁忽然發出一聲夢囈,瞬間就將女屍從恍惚之中拉到了冰冷的現實中來。  女屍眼底的迷茫惘然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  她似乎是意識到了此刻百里安身邊躺著的那個人是誰,她不禁扯起唇角,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很奇怪,面對‘雲書朗’的時候,女屍荷砂表現出的情緒是冷漠譏嘲的。  可是當她意識到‘陶子嫣’也在這間屋內後,眼底盡是藏不住的瘋狂怨毒與恨。  百里安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甚至連她腰間的人皮小鼓都開始肆虐出肉眼可見的邪意。  他撐直身體,平靜的目光開始變得警惕起來,以一個守護的姿態擋在了方歌漁的面前。  誰知,眼底深怨藏不住的女屍卻是沒有進行下一步的攻擊,她沒生腿似的向後飄出兩米遠,像是一隻夜色下的怨鬼浮在半空之中,一隻手掌托起腰間的小鼓。  她扯嘴一笑,道:“我會讓她,變得和我一樣。”  百里安抿唇道:“我不會讓她變得同你這般。”  女屍荷砂冷笑一聲,卻是不再接話,她抬起黑長的指甲,在薄薄的鼓面皮上用力一刮!  茲啦——  尖銳刺耳的聲音驚起荒宅四方寒鴉,有著殷紅的鮮血從鼓面的刮痕間泊泊而出。  百里安的面色瞬間變得慘白起來,頭顱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沸騰起來,身軀下的魂魄亂蕩,那感覺並不如何疼痛,但令人十分難受。  就像是七魂六魄都在這尖銳邪惡的聲音中攪亂成一團,魂魄在軀殼中混亂遊蕩,無法控制。  他撐起身子的手臂一軟,重重的跌坐在了床頭之上,氣息盡數紊亂,臉色煞白,瞳仁卻是漆黑而幽暗地看著女屍。  女屍無法視物,自然無法注意到百里安的眼神。  人皮鼓面上的刮痕很快又神奇地消失不見,只餘一抹血痕蜿蜒。  黑色的尖銳指甲沾就著一點殷紅,輕輕地敲擊在鼓面上。  並未發出任何聲音,可指甲下的每一次敲擊,卻都能夠震出一圈圈肉眼可見的音波來,將空間都盪出扭曲的漣漪。  四周無聲,可耳朵深處卻彷彿有著一尊巨鼓,隆隆作響,宛若陰雷震天。  百里安只聽見宛若錯覺般的‘咔嚓’一聲細響。  塵封已久的記憶,宛若被一座巨大又堅硬的磐石屹然沉壓百年。  忽而,卻有這麼一雙手撐在了磐石上,奮力一推,竟是生生撬起堅硬的磐石一角。  久遠的零星記憶,如同塵埃碎片一般,在磐石被撬起的瞬間,亂塵似的砰然濺落而出。  逐漸對人類情感疏冷的百里安,此刻心頭卻是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與惶畏,他就像是突然被拋進無邊大海里溺水的人,手掌無意識地求助般想要抓握住什麼。  與此同時,方歌漁那邊也發出了泣訴不安的聲音,一隻冰冷的小手也胡亂地抓了過來。  兩個溺水的人,在沉進無底的深淵那一刻,互相抓住了對方的手掌。  雖然明知道即便死死抓牢住這隻手掌,也無法改變沉入冰冷深淵的絕望。  可是,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依託與憑藉了。  在身臨絕望的深淵時,不論是誰,都不會想成為一個人。  斑駁碎裂的記憶如塵屑般蓬然而舞。  混沌朦朧之中,他彷彿看到了過往身前的自己。  少年青衣白馬,負劍下山,天寬地闊,輕蹄快馬,似欲跨越綿綿山脈。  只是,他無法窺見過往自己是何模樣,那青色衣衫也是人間最為尋常的款式。  負劍下山,山不知是何山,如墨色釀就出了古老山川輪廓,唯一清晰的色彩,是身後的那柄劍。  記憶零碎,滿地斑斕。  畫面模糊而無數,有見古老劍池之下,蛇妖嘶鳴血染霜。  有見孩童緊隨一人,亦步亦趨,不遠不近,那人指間,銀蛇指環獠牙熠熠,有紅衣少女擲湯包,有黑膚少年鋤地種農蔬。  雷霆折骨,寒鋒切肌。  舊夢浮起,所有浮在眼前的、窺見不得的記憶,皆如湍急的瀑布般喧囂。  在那些喧囂畫面的盡頭,他看見身影模糊的自己,卑微弓腰,跪在逆光裡。  彷彿被人一腳踩進了塵埃之中,對著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說道:“父親,好痛,好痛啊……如果可以,來世……我可不可以不再再做您的兒子了……”  眼前被影化的高大男人抬起手臂,掌中握著一柄雷電縈繞的鋒冷長兵。  在那黑與影的變幻交替中,他無法看清男人的臉,卻能夠看到影暗中那雙赤紅的雙目,隱隱透出憤怒的血光。  他也無法看清自己的神色。  因為跪在塵埃泥屑裡的少年,長叩不起,跪下之後,便不曾抬首。  對於懸於頭頂的利刃,也熟視無睹。  “不要……”  有誰,自沉眠的一場大夢中,惶惶驚喊,聲音微渺,卻又撕心裂肺!  雷光縈繞的冷兵鋒刃,貫體而入,穿身裂心,骨肉分離!  在滾燙奔流的熾熱劇痛之中,百里安渾身含血,如一腳踩空般,朝著更深的黑暗之中跌落下去。  疾風掠耳,彷彿永無止境墜著。  在冥冥黑暗之中,他忽然看到了一池湖畔,一尾青影。  百里安欣喜極了,心含感激地將黑暗之中那方寸景物當成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點光,他朝著那道光奮力伸出手掌,想要握住。  那飄忽而久遠的聲色似是被急風吹得失音模糊,她說:“這一次,莫要再下山尋我,我要成親了。”  湖畔裡折射出來的光,越來越強烈,強烈得彷彿要將那道青色身影吞滅一般。  原來,是他錯把繭外那隻抬起刀鋒朝他屠來的手……當成了能夠救贖他的光。  抬起去握的手掌,復而又垂了下去……  就這樣吧,他太疲憊了,在煢煢無盡的回憶之中,他找不到一絲出路,連指尖都無力再去抬動一下。  只想,就這麼一直沉浸淪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