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鐸 作品

第十三章 向來心痴,當斷不斷(5)

夜裡無人,木劍聲打開房門,將早已準備好的炭火盆拿出。

身旁一人走近,柔聲道,“木大哥…”

他不抬頭,只將一張張紙錢拆開折起。

黃鶯蹲下,幫他拾掇黃紙火苗。

“木大哥,你是在悼念自己的妻子麼?”

“不是他,是其他人。”

他將冥紙放進盆中,看紙灰燃起,火舌捲動。

一份給父親,盼他遊魂有知,能放開執念,早入輪迴。

一份給憐音,謝她以命相護,無以為報,一生感念。

一份給母親、廉王妃和元信,還有謝禛,望他們與父親黃泉相見,一家團聚,可享天倫。

一份給皇叔,念他多年悉心教導,最後彌留仍對他諄諄勸誡。

再一份…給被他連累枉死的無辜百姓和將士,呈自己百死難贖的罪孽,願他們來生生於盛世,免受流離。

他燒的很慢,黃紙一頁頁燃盡,月已高升,他才驚覺一旁陪他許久的黃鶯。

想起多日來黃燕的舉動,未免正主誤會,趁此時機,他道,“黃姑娘,有些事,我想還是說明白比較好,那個…黃姑娘,我真的不會喜歡你,你…”

黃鶯打斷他,“木大哥,你無需多想,我煩得很,就坐這兒來陪陪你,旁的事隨緣就好,我也不會強你所難。”

木劍聲看看她,“我不是隨便說說,黃姑娘,你人品家世長相無一不好,是我配不上你。”

黃鶯在膝蓋上拍拍雙手,“木大哥,這是我自己的事,總之…呃…我們聊些旁的開心事吧。”

說罷,她托腮微笑,俄頃後又長吁短嘆,“好難啊…”

木劍聲還未從前塵往事中回神,呆頭鵝狀,“啊?”

黃鶯薅頭,“原想來益京生意會更好做些,沒想到…益京藥市飽和,檢驗嚴苛,非官行認定的大藥商門路稀少,莫說供官供軍採購所用了,就連大些的醫館都不認可,小商販倒是好過活,可我黃家也算家大業大,有那麼多夥計要養活,只靠如今這點零銷碎路哪夠維持長久生計啊,何況還有些掣肘…”說到這兒,她又止言,只抱頭道,“難啊,藥行現在好難做啊…”

木劍聲知道此“掣肘”大約是單佟做了些手腳,也不再提,只想著哪日尋個機會打聽看看。他看著鵪鶉狀的黃鶯,不覺好笑,她向來氣韻俱佳知書達理,愁成如此情狀委實有趣,伸指彈了黃鶯被揉成鳥窩的發頂,他語作輕鬆道,“藥行不好做啊?那轉行吧。”

黃鶯抬眼,目光呆滯,面無表情,“轉什麼?”

木劍聲,“轉…棺材鋪吧。”

黃鶯,“…”

“無論何時何地,戰亂抑或太平,這一行永不凋零。人可以不穿絲綢不下館子不喝美酒,生病也可以不用名貴藥材,但總逃不過死,亂葬崗此類名勝之地畢竟居住者少數,大多也還是要講究些,要口薄皮棺材的。更為放心的是,官府總不可能給棺材鋪定標蓋章吧,更不會批量採購,無所謂官行民行一說,公平競爭互惠共利,豈不美事?往後再把紙火司儀捎帶了,上下游產業鏈齊全,賺錢賺雙倍,妙不妙?”

黃鶯,“…”

木劍聲,“哎哎哎,你別走啊,考慮考慮。”

黃鶯幽幽回頭,躬身致歉,“我錯了,我以前說你老實木訥,我錯了,告辭。”

木劍聲一臉憨厚,笑了笑。

黃鶯,“…”白眼翻過,哈欠連天。原本失眠夜遊,眼見火光憧憧,以為清明鬼魅夜行,沒想到撞上這個鬼東西說了些鬼話,倒犯起困來。

她打著哈欠往自己院中走,卻聽木劍聲在身後又道,“戶部醫藥司有個小吏叫柳鳴,與吏部尚書是同門,人正直背景硬,有實在解決不了的‘掣肘’,可以試試求助這人。”

黃鶯一怔,又打了個哈欠,撓頭,“吏部尚書啊…在吏部尚書面前,禮部侍郎的情面肯定比我大…”

木劍聲叮呤咣啷收拾炭火盆,忍不住一笑,道,“吏部尚書那人…不是人,是海外孤島野山修煉的妖怪來的,臉都沒打算要,有什麼面子。”

黃鶯,“…當真?”

木劍聲點頭,“千真萬確。”

黃鶯看他一眼,半信半疑,又問,“木大哥你怎的知道?你認識那吏部尚書麼?”

木劍聲,“…”他搖頭,笑道,“怎麼會認識呢,畢竟人畜有別。”

黃鶯,“…”

而宮內,皇帝看著奏畢,仍磨磨蹭蹭不離開的柳尚書,今日是他第三次問,“陛下,您考慮考慮,賞臣五十兩黃金,臣告訴您一個秘密。”

原本想把他再攆出去,但他一想,這妖怪若是連續三次都惦記著的秘密,大約是有些分量,於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一臉的“你趕緊說,說完了趕緊滾。”

柳容辭嘿嘿一笑,問他,“陛下,您知道妖刀月無極麼?”

趙元衝眯眼看他,意思很明顯。

柳容辭死皮賴臉一笑,繼續道,“蒼嶺老人當時所鑄的三把刀,蟬嘯與湘魄都已在江湖流轉多年,唯獨一把月無極,從未有人見過,但…您也知道,蒼嶺老人是…我師祖來著,”談及師門,他聲音含混了一陣,又道,“所以我偏偏知道,這把月無極,一直藏在——”

“——花月宮。”

“越惜秋與花滄海視為珍寶的三樣神兵,月無極,縱海劍,流星鏢。其中,流星鏢花滄海隨身佩戴,縱海劍作為鎮宮劍供奉大殿,而月無極…”

他頓了頓,看一眼皇帝,慢悠悠道,“…此刻,正懸在木劍聲腰間,木劍聲腰間的那把長刀,就是連越惜秋自己都捨不得用的妖刀,月無極。”

……

殿內落針可聞。

趙元衝沒有說話,他站起身,腳步趔趄了一下,漸快,漸亂。向殿外而去。

路過柳容辭身邊,留下一句,“朕的內庫,隨你挑。”

柳容辭唇角一笑,直起腰,已不見天子蹤影。

他猛然捶胸,後悔不跌,“怎麼不多要點!五十兩黃金也太便宜了!”

賀連握著手中鐵楸,看了看面前的墳塋,問皇帝,“陛下,真要…”

皇帝打斷他,只一個字,“挖!”

說罷,他脫下龍袍,鐵楸已插入荒草叢生的墳頭。

賀連與辰良對望一眼,同時腹誹,近日也沒再受什麼刺激,為何感覺……瘋魔更嚴重了……

但皇帝已經親自下手了,他們兩還能抗旨不成。

於是三人合力,不多時就掘出那具黑沉沉被鋼釘封死的棺木。

棺蓋一開,辰良往裡一看,隨即“啊”的一聲,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奴才親眼看著裝屍入殮的,怎麼會怎麼會…”

那棺木中,赫然空空,並無屍骨。

趙元衝忽然向後一退,跌坐在地,他怔了片刻,驀地笑起來,笑了一陣,又忽然眼眶一紅,緘默泫然。

伸手抹了把臉,他站起身,拍拍塵土,又笑開。

“朕早就說過,果然,果然老天最是待朕不薄。”

“皇陵?”

木劍聲一愣,他清早和陳修一同進宮,卻被派遣到了皇陵來。

這就是怪事了,他是羽林衛,皇陵自有陵衛調遣,何苦要派他來。

他想懷疑些什麼,但四下打量,發現來的又不止她一個。金吾衛,監門衛,基本十六衛都有人在。

然後很快,他恍然一悟,皇家秘事,自然尋了嘴牢可靠之人來做。這些人想必都是各營挑選出來的。

那自己如今也算…可靠之人嘍,他思索著,竟帶著點羞赧撓撓頭,全然忘記自己當日的行為不算衝撞聖駕,也算不恭不敬了。

而當他看見那口黑沉沉的棺木,太陽穴蹭蹭直跳,猛然想起,好像…那人是有說過…要移棺合葬來著…

他忐忑的悄悄檢查了棺木封釘,見完好無損,鬆了口氣,與眾人一起將棺材抬進墓室,心想,反正這棺木沉重,抬起來其實也不大能察覺裡面是否有物事。

墓室寬敞的很,陳設為保歷經千萬年不腐不壞,全用石頭雕刻,略顯陰森,然而他還是看出來了,若全換成木器,這分明是另一個紫宸殿呵……

唯有正中一座玉棺,大而寬,足可容納兩三人…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安置妥當後,良公公又開口,竟是要叫人啟釘開棺。

這是移屍,哪裡是移棺?!人家帝王皇后合葬哪有住在一個棺材裡的!?狗…不對,趙元衝虧你想得出來!

木劍聲大驚失色,忙道,“且慢!”

眾人都停下手,不解的看著他,良公公疑惑問,“木校尉,怎麼了?”

木劍聲手握拳放在唇邊咳了一聲,鎮定道,“在下聽家裡長輩說,屍體封存再開啟見光容易腐壞,不如到時封棺再移動,比…比較穩妥。”他不能說直接說等到皇帝死了再動是不,只能含蓄說“到時封棺”,心裡想的卻是,到時候我怕是早跑到你前頭去了,鬼才管你秋後算賬。

良公公低下頭,認真思索一陣,道,“確實如此,木校尉言之有理,我定稟明陛下。”說罷,叫各人擺好棺位,又徐徐撤出。

木劍聲大大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