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

 河上有一葉扁舟沿河而下,斜風細雨,有漁翁老叟,箬笠綠蓑,坐在船頭,仰頭飲酒,身後兩位美豔歌姬,衣衫單薄,坐姿曼妙,一人懷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執紅牙板,歌聲婉轉,看似嘈雜交錯,實則亂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僕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練氣士御風掠過河面,隨手祭出一件法器,寶光流螢如一條白練,砸向那小舟,大罵道:“吵死個人!喝什麼酒裝什麼大爺,這條河水夠你喝飽了,還不花銀子!”

 結果那位老漁翁抬起手臂,輕輕晃了一下袖子,那條氣勢洶洶的白練,非但沒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數撞入漁翁袖中,嗡嗡作響片刻,很快歸於寂靜。

 那練氣士如喪考妣,驟然懸停,哀求道:“老神仙還我飛劍。”

 老漁翁嗤笑道:“磕頭求我。”

 練氣士二話不說就落在河面上,以河水作地面,砰砰磕頭,濺起一團團水花。

 小舟如一枝箭矢遠遠逝去,在那不長眼的狗崽子嗑完三個響頭後,老漁翁這才抖摟袖子,摔出一顆雪白劍丸,輕輕握住,向後拋去。

 那劍修收回本命劍丸後,遠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後,哈哈大笑道:“老頭,那兩小娘們若是你女兒,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

 其中一位懷抱琵琶的妙齡女子冷笑一聲,驟然撥絃,剛勁有力,撥若風雨。

 小舟之後的河面,竟是炸裂出一條巨大溝壑來,一直蔓延向那位觀海境劍修,劍修見機不妙,御風拔高,就要遠離河面,不曾想那手執紅牙板的婀娜女子輕輕抬手,輕輕一拍,高空雨幕就落下一隻大如山頭的紅牙板法相,將那劍修當頭一砸,重重拍入河中。等到一葉扁舟遠去十數里後,可憐劍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氣,再不敢言語撩撥那小船三人。

 由於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摘下冪籬,轉頭望向河上那幅野逸漁翁圖,至於那場神仙鬥法,經歷過了兩次生死風波,隋景澄其實沒有太大心思起伏。

 陳平安只是看了河面一眼,便收回視線,反正就是很北俱蘆洲了。這要是在寶瓶洲或是桐葉洲,劍修不會出手,哪怕出手了,那位漁翁也不會還飛劍。

 齊景龍則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興許是在安安靜靜等待雨停,然後就要道別。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身為劍修,卻對人間事如此深思熟慮,不會耽擱修行嗎?”

 齊景龍點頭道:“當然會。這就是我與前兩人的差距所在,我與他們二人資質相仿,雖說機緣也有差距,但歸根結底,還是輸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經還勸過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練劍,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再想不遲。”

 陳平安笑道:“今日得失,可能就是明日失得。”

 齊景龍笑著點頭道:“借你吉言。”

 陳平安正色問道:“劉先生思慮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生?”

 齊景龍點頭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實門戶,不過從小就喜歡讀雜書,上了山後,習慣難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總得找點事情做做。而且身為修道之人,有一些長處,比如記性變得更好,還不愁買書錢,每次下山遊歷,歸程路上,都會買一些典籍回去。”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人心善惡,可有定論?”

 齊景龍笑了笑,“暫時還沒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惡一事,如果一開始就有了善惡界線,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後邊的學問,就很難中正平和了。”

 陳平安感慨道:“對,夾雜了個人情感,就會有失偏頗。”

 齊景龍說道:“隨著學問越來越大,這一絲偏頗,就像源頭小溪,興許最後就會變成一條入海大瀆。”

 陳平安會心一笑,“劉先生又為我解了一惑。”

 齊景龍也未多問什麼。

 陳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洶洶江河,滾滾東逝水,不捨晝夜。

 這就是陳平安決定煉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當然很強大,屬於那種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

 撇開高承的初衷不說,先不管是志向還是那野心,但是在有一件事情上,陳平安看到了一條極其細微的脈絡。

 陳平安在蒼筠湖龍宮,曾經當過一回斷人善惡的的高坐神祇。所以陳平安更確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灘遇到的楊凝性,這位崇玄署雲霄宮的年輕道人,以一粒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

 兩者相加。

 不斷覆盤棋局,陳平安愈發肯定一個結論,那就是高承,如今遠遠沒有成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最少現在還沒有。

 陳平安當然自己更沒有,但是陳平安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個高度該有的為惡氣象。

 如今高承還有個人喜惡,這位京觀城城主心中還有怨氣,還在執著於那個我。

 哪怕這些都極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終究是存在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當中。

 所以當高承一旦成為整座嶄新小酆都的主人,成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爺。

 高承心境上的這一點點偏差,隨著小酆都規模的擴大,高承的神座越來越高,隨著歲月長河的不斷流逝,小酆都鬼魅的遞增,就會不斷出現更大偏差,乃至於無窮大的偏差。

 這就是齊景龍所說的溪澗成大瀆。

 也許高承有機會在境界更高的時候,修正那些細微的偏差。

 可這只是“也許”。

 何況大道之爭,就該有大道之爭的氣魄。高承若是一開始爭奪飛劍失敗,再無後來的追殺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說最後那句話,陳平安興許會真的願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蘆洲,再做決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灘京觀城。

 陳平安其實覺得最有機會做成、做好這種事情的,只有兩人。

 桐葉洲,觀道觀老觀主。甚至不是君子鍾魁,最少暫時還不是。

 寶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東山。

 而後兩者,恰恰是陳平安的親近之人。對於前兩者,真談不上半點好感。

 這何嘗不是世事無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萬般皆好。不是成了敵人,就萬般皆錯。

 朋友的錯,要不要勸,敵人的好,要不要學。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小雨漸歇。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能否再被我們一起走段路?”

 齊景龍點頭道:“當然可以。”

 在動身走出水榭之前,陳平安問道:“所以劉先生先撇清善惡不去談,是為了最終距離善惡的本質更近一些?”

 齊景龍笑道:“正解。”

 陳平安以儒家禮儀,對那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蘆洲修士,彎腰作揖。

 文聖老先生,若是在此,聽說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會很高興的。

 哪怕齊景龍不是儒家子弟。

 齊景龍也趕緊起身,作揖還禮。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修士,陳平安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後可以的話,也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沒有誰必須要成為另外一個人,因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無必要。

 就像陳平安就不希望裴錢成為自己。

 裴錢在家鄉那邊,好好讀書,慢慢長大,有什麼不好的?何況裴錢已經做得比陳平安想象中更好,規矩二字,裴錢其實一直在學。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裴錢是在遊手好閒,虛度光陰。

 怕吃苦頭,練拳怕疼?沒關係。

 他這個當師父的,當過了天底下最強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爭一爭最強六境!

 武運到手,師父送給這位開山大弟子便是,裴錢不一樣是讀書習武兩不誤?

 隋景澄看著那個有些陌生的前輩。

 當前輩和半個護道人,教她為人處世,與砥礪學問,他會從別人身上學東西,

 前輩原來更喜歡後者。

 隋景澄有些傷感。

 原本以為遠在天邊的前輩,如今已經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實上,前輩一直在修行路上飛奔,而她卻一直在慢慢挪步。

 總有一天,會連他的背影都會看不到的。

 就算兩人將來久別重逢,一次兩次三次,可當兩人站在一起,又能聊什麼?

 隋景澄不知道。

 距離龍頭渡還有些路程,三人緩緩而行。

 陳平安問了一些關於大篆京城的事情。

 齊景龍說道:“算是風雨欲來吧,猿啼山劍仙嵇嶽,與那坐鎮大篆武運的十境武夫,暫時還未交手。一旦開打,聲勢極大,所以這次書院聖人都離開了,還邀請了幾位高人一起在旁觀戰,以免雙方交手,殃及百姓。至於雙方生死,不去管他。”

 陳平安問道:“寶瓶洲大驪王朝那邊,可有些什麼大的消息。”

 齊景龍嘆了口氣,“大驪鐵騎繼續南下,後方有些反覆,許多被滅了國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義。這是對的,誰都無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無辜百姓,則是錯的。雖然雙方都有理由,這類慘事屬於勢不可免,總是……”

 陳平安說道:“無奈。”

 齊景龍嗯了一聲。

 齊景龍想起一事,笑道:“我們北俱蘆洲的謝天君,已經接受了三次挑戰。”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很難輸。”

 齊景龍說道:“確實,無一敗績。畢竟寶瓶洲的神誥宗祁天君,註定不會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挑戰,最為矚目,雖然魏晉輸了,但是這樣一位年輕劍修,以後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過聽說他已經去了倒懸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劍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陳平安笑了笑。

 齊景龍好奇問道:“見過?”

 陳平安說道:“見過一次。”

 當時魏晉看待陳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

 但陳平安依舊覺得那是一個好人和劍仙,這麼多年過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晉的強大。

 齊景龍沉默片刻,“對了,還有一樁大事,大驪除了披雲山,新的其餘四嶽都已敕封完畢。”

 陳平安內心一動。

 煉化五行之屬的本命物。

 崔東山扛著小鋤頭,刨來了五大袋子的大驪山嶽五色土。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一旦煉化成功,就可以營造出來了一個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許多選擇,都會改變。

 就像煉化大驪山嶽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陳平安第一個放棄的,後來與崔東山以及崔瀺兩次談心過後,陳平安反而變得異常堅決。哪怕在來北俱蘆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見過了那位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歹毒婦人,陳平安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於是現在擺在陳平安面前,就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剛好乘坐龍頭渡渡船,護送隋景澄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在那邊煉化五色土。安穩卻耗時。

 一個是為了不耽誤走大瀆的行程,在龍頭渡就近尋覓一處靈氣充沛的仙家客棧,或是稍稍繞路,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僻靜山澤,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