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第3頁)

    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三五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

    陳平安皺眉沉思。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

    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隻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伙,當時

    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姍姍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麼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麼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麼說就別說,什麼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麼大眼瞪小眼算什麼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託付給好

    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兇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

    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

    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

    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

    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誆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

    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

    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沉。

    劉羨陽對此情景並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麼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她也覺失言,赧顏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她

    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頹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情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麼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瞭,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沉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

    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麼大小,什麼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

    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麼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

    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麼,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胳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麼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罵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

    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腳”,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讚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麼跟她說,故作輕鬆,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麼,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

    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卻沒有敷衍什麼,“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盪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菸杆,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

    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賬啊。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