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最後巡遊二三事

    秦越是個好孩子,但是他有個缺點,好聽點是隨遇而安,不好聽點就是有點懶。
 

    他能躺,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躺著。
 

    大好時光他不愛,他就愛陪琇瑩這老人家一起睡到日上三竿。
 

    舞劍騎馬也不愛,就愛跟琇瑩一起坐在桌前燙茶碗,品茗添香,繪畫撫琴。
 

    照扶蘇的話是,持靜過了頭,結果被高聽見了,上去就要撕他的嘴。
 

    老父親的心裡,他胖兒天下第一好,要不是扶蘇他們不想幹了,他胖兒能受這罪
 

    我跟你扶蘇這輩子誓不兩立。
 

    本是誇阿越的扶蘇無語住了。
 

    這個高,他話還沒說完阿越很像父皇
 

    秦越不知這岔,他依舊我行我素,在琇瑩面前,依舊倚在榻上處理事務,能躺決不站。
 

    “叔大父,我們明天喝茶不,阿父的菊花和著初前的百越葉子,我製成了茶,很香。”
 

    琇瑩坐在搖椅上,蹺著腿,晃啊晃,聞言慢吞吞的搖頭。
 

    “不了,明天要啟程陪你皇大父去齊魯射大魚。”
 

    秦越嚥下去一口唾液,如果他沒記錯,他大父七十了,還出海射魚啊不愧是他大父啊
 

    琇瑩散著如雪的白髮,整個人被陽光鍍上了金邊,輕聲的咳,他身體實在是不濟,現在又想昏睡了。
 

    叔大父,即使現在滿面皺眉,依舊很美,美得從容慷慨。
 

    秦越忽然想起來一些舊年的傳聞,他叔大父曾是咸陽城婆姨們的白月光,是咸陽第一美,彼年三十多歲出使異域,一笑仍令西域女王及公主羞紅了臉。
 

    甚至修秦史的老吏問及公子,會說公子美姿儀,善雅調,芝蘭玉樹,生於庭前。
 

    現在呆在秦廟的尉繚與姚賈先生甚至一向嚴謹的李斯先生的書札都曾道,公子一笑千金。
 

    對啊,咸陽的老人們好像只會喚叔大父做公子。
 

    他們其他人都帶著名字,唯有一喚公子,所有人都會笑說他們公子怎麼了。
 

    就連西域的人也只會說惡虎一般的親王,是大秦的公子。
 

    秦越在六歲前一直以為叔大父喚璨,因為少數幾個與叔大父同齡的人喚他璨,他以為叔大父名璨。
 

    直到他一天到大父身邊,他聽見大父喚他琇瑩,才知道叔大父名喚琇瑩,因為比他輩份高的都已入了秦廟,剩下其他人不敢呼他名,這個名字漸漸只有大父喚了。
 

    叔大父五步之內,總有大父。
 

    或者是他們倆形影不離。
 

    大父是不會罵人的,他氣極了,只會說放肆可是仍然很可怕,威勢會讓你一下子冒出冷汗,再不敢吱聲。
 

    但唯有叔大父,每次他生氣時,仍坐在原地,神色如常,然後開始替他罵人。
 

    一般罵得很髒的是扶蘇伯父和陰嫚姑母,罵得輕的是韓姑父和他的一群叔伯。
 

    照叔大父的話就是,“我還沒死呢,你們就開始衝他
 

    嚷嚷了,欺負他溫柔是吧”
 

    其實每次叔大父一說這話,配上他上首跟只虎王似面目威沉的大父,和下首被大父嚇得跟鵪鶉一樣的叔伯,都會讓人很想笑。
 

    大父溫柔嗎
 

    大父只對叔大父溫柔。
 

    大父會給叔大父梳髮,留他愛吃的東西,總是下意識的牽他的手。
 

    那麼霸道,位高權重的人總會在聽到叔大父喚時,第一時間轉頭輕笑,好像已經刻入骨血中。
 

    叔大父總是垂病,大父就會坐在床邊,喚他琇瑩,琇瑩,過來。琇瑩,回來。
 

    叔大父的名字是大父取的,叔大父確實是他最不可失的珠玉。
 

    珠玉,璨光,他叔大父好像總是光芒萬丈,就是市面上流通的畫作太少,大多都是叔大父及冠後的模樣。
 

    但他見過他叔大父少年的模樣,大父有很多自己畫的幼弟,只是不愛與人分享,他曾偶爾一見大父展示的叔大父一身戒裝,橫刀立馬,彎弓射鵰,只覺驚豔。
 

    大父也有很多別人畫的叔大父。
 

    因為紙張興起,加上叔大父的推廣,大秦的畫師們應運而生。
 

    他們頗愛畫他的叔大父,不僅因為叔大父算是他們的祖師爺,更是因為只要畫得足夠美,就能入陛下的眼得賞賜。
 

    所以叔大父的一生被大父珍善收藏,旁人不得一窺,即使窺,也只得窺見一隅,窺見他的風光月霽、美好清澈。
 

    那些渾濁、血汙,泥沙都只在大父的心緒中,而旁人見不到大父的心緒。
 

    就像世人皆知叔大父善畫山水,頗喜潑墨,可流通的只有百幅,關於大父只有幾張書上的王尊像。
 

    但他知,他的閣樓中藏著三百副畫卷,全是大父。
 

    大父的一生何常不被叔大父小心翼翼的託著。
 

    他輕輕嘆氣,依舊倚在榻上批奏書,就見他大父進了屋來,先是看了睡著的叔大父,給他掩了一下袍角。
 

    然後如以往一樣開始翻看過他批閱的奏書,他立馬坐了起來。
 

    他今年二十有五,仍然怕大父,應該不止他一個,應該說整個大秦除了叔大父,就沒有不怕的。
 

    阿政輕頷首,將之擱在了一旁,半闔著自己的雖然佈滿皺眉,但依舊是幽沉的眼眸。
 

    “天下已經穩定了,你照著這個模式,維持著基本盤就夠了,若是還想要擴邊,去北邊再去打一圈也行,但你叔大父算了,那邊太冷,容易賠錢。你自己考慮。”
 

    “你大了,旁聽加入朝快二十年,理政也八年了,幹得不錯。”
 

    秦越第一次被嚇到了,他欲哭無淚,他大父沒罵他沒有儀態,難得誇他了,可他總感覺他大父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這模樣很像琇瑩。
 

    阿政忍不住彎了眉目,恍若赤輪金日,萬千繁花搖曳。
 

    可秦越卻望向酣睡的琇瑩,恍惚間卻覺得大秦的日月要殞落了。
 

    果然他的大父將自己腰間的泰阿取了下來,手上一直提著的大
 

    包一起扔給了他。
 

    秦越沒拆也知道包裡是玉璽。
 

    玉璽這樣隨便扔,不愧是大父。
 

    “朕旨意已下,做這個天下的君父去吧,嬴越。大秦是朕最愛的孩子,現在交予你了。”
 

    不再是秦越,而是嬴越,不是主人,是君父。
 

    嬴越突然怔在原地,大秦一直聰明的王儲沉默地搖了一下頭。
 

    “你怕了”
 

    阿政問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嬴越搖頭,他不害怕。
 

    “謙沖而自牧,時刻為大秦計,足夠清晰,不要被朝臣遮住,使我大秦君臣同心,我可為君。常入民間,知天下之苦,使百姓不受凍餒饑荒,為大秦謀劃未來,我為天下父。”
 

    他展袖稽首,他時刻清醒。
 

    江山千里,惠然來慰幽獨。
 

    他只是覺得會很孤單,往後要自己走了,沒有大父會一眼猜出他在何處下了一步棋了,如何牽引局勢。沒有叔大父教他怎麼賺錢,怎麼造勢,施力達到目的。
 

    大父不會再叫他起床,叔大父不會陪他一起賴床躲懶打盹,然後留著單單他一人被大父訓。
 

    他也不能跟大父一起奏箏,喚醒錄譜到半截又睡著的叔大父了。
 

    琇瑩在此時醒了,他慢吞吞的撐起身子,扭頭望向手捧玉印的嬴越,輕輕地笑了,他招手讓小皇帝過來他身邊,把自己的長樂府的鑰匙放在了他的掌心。
 

    “阿越,我剛剛忘了。除了我的陪葬品之外,我多年留存的茶,琴還有旁的金玉都留給你了。還有別的小玩具什麼,你自己去挑,不給旁人,都是你的。”
 

    他語調像早春的煙雨,不寒不溼,只有無盡的輕柔和寵溺。
 

    “秦因變法而強,執政之時牢記變則通,我與你大父的定例,所謂祖宗成法,不必死守。你是大秦的君父,你有你的天地。你可以帶著你的臣民走出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