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問我 作品

第 98 章 依靠

    短短的一瞬,謝昀腦海裡已經飛快閃過許多畫面,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象中,他看見衛師父那隻強健的胳膊,托住他的腳登上馬鞍。

    那張遍佈滄桑的臉上帶著歷經風霜的堅毅,也帶著循循善導的慈愛。

    他說“騎上馬就往前看,不要回頭,有師父在後面跟著你。”

    夏草兇長,沒過馬蹄,猶如一片綠色的濤海,風吹過,青草混雜不知名野花的味道撲鼻而來。

    幼年的龍駒馬歡快地馱著身體僵硬的小郎君撒蹄子飛奔而去,速度越提越快,如順流而下的小舟,沒有什麼能夠阻礙他們前進。

    他被勁風吹得睜不開眼睛,胸腔裡的那顆心也好似隨時會跳出嗓子眼,他回過頭,卻發現那個說會一直跟著他的師父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遙望他。

    他抿了下嘴,大聲喊道“衛師父”

    衛師父叉著腰,在燦陽下大笑道“沒有師父,你也可以騎得很好了去吧一往直前”

    遠立在草野中身影從清晰變得模糊,像是被明晃的日光照白的畫卷。

    鮮豔的顏色褪去,徒留下發白泛黃的紙頁,一切變得陳舊、衰敗,就像是走入暮年的老人,漸漸佝僂的身軀。

    但他永遠記得師父有著寬闊、有力的臂膀,身軀如巨石巋然。

    多少年的風霜劍雨也沒有擊倒他。

    他白馬紅槍,領軍橫行在大晉的邊沿,守著岌岌可危的國土,十年如一日。

    這些年,赫拔都把他當做肉中刺眼中釘,但他早在各種危難中千錘百煉,一次次化險為夷,反敗為勝。

    這一次,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信中,他都答應要來看他大婚

    謝昀握緊紅纓槍頭,已經乾涸的血塊彷彿重新變得滾燙,灼傷了他的掌心。

    一場驟雨降臨,雨水打在屋簷上,星流霆擊,聲響驚人。

    屋內的嬰孩癟著嘴,手腳掙扎,嚎啕大哭。

    婦人心疼地從藤條搖車中抱起孩子,摟在懷裡柔聲輕哄。

    旁邊跪坐著愁眉苦臉的郎君,回頭靜靜看著娘倆,一言不發。

    “自從上次洄兒被帶去王庭,就變得心神難寧,容易受驚,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公爹也不說你說會不會是王上他”

    “胡說什麼”郎君立刻止住她的胡亂猜測,激動道“父親不說也是為了我們好。”

    北胡的事情他們知道的越少越好。

    婦人抱著孩子側過身,不滿地橫了他一眼,“說話就說話,這麼大聲又嚇著孩子了。”

    嬰孩繼續舞動著拳頭,哭得聲嘶力竭。

    郎君沮喪地垂下頭,兩隻手插進發絲裡,心中的不安化作喃喃自語“父親總不會害我們”

    轟隆一聲響雷,風吹開了沒有栓緊的木門,冰涼的雨絲飛濺,浸溼了立地的屏風,水墨仕女圖猶如灑滿了深淺不一的淚點。

    郎君快幾步走過去,正要去關上門,卻遽然見到雨中奔出一道傴僂的身影,那人冒著瓢潑大雨,頂著轟鳴的雷聲,高舉起雙手,“懷閒啊”

    郎君的心猛然一顫,不顧雨水,從屋中衝了出去,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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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閒乃是大晉驃騎衛將軍表字,江公堂而皇之悲鳴他的名號,若是被有心人聽去

    江郎君不敢深思,渾身發寒,急忙朝著雨中的老人跑去。

    幸虧江公只喊了這一聲,就惘然軟下雙膝,跪倒在雨水橫流的石板地上,沒有結髻的花白頭髮披散在身後,他像是一頭失群的孤獸掩面低泣。

    江郎君也顧不得髒溼,跪在老父親身邊,不知所措地喊“父親”

    江老猛地抓住兒子的手臂,好像那是能支撐他不斷下墜的一截懸枝。

    他耷拉著眉,雨水在他遍佈皺紋的臉上肆流。

    “兒啊,兒啊他去了”

    一道閃電劈開昏黑的雲端,令江郎君錯愕的面容顯露出來。

    其實江郎君一直隱隱知道,他們雖然逃離了建康,卻並沒有徹底斷開與那邊的聯繫。

    北胡人信任倚重父親,給他們宅子、奴僕和錢帛,讓他們衣食無憂,但父親始終無法把自己當作胡人。

    他身體裡流淌的血,讓他始終嚮往那個混亂、荒謬、已經步入衰頹的故土。

    “父親,您究竟在做什麼啊”江郎君內心恐懼,歇斯底里地在雨中嘶叫“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他們對你如此不公,何必再管他們死活”

    江公抓著兒子的手臂不曾鬆開,手指愈發用力,江郎君都疼皺了臉。

    嬰孩的哭聲隱隱傳來,婦人抱著孩子站到了廊下,無措地望著雨中的父子。

    江郎君想把老父親扶起來,但是江公卻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動彈。

    “父親”江郎君抹了幾把臉上的水。

    江公垂著腦袋,忽然道

    “北胡王要我設局除去懷閒,我寫了一封密信,讓他早做安排。”

    江郎君知道父親與衛將軍是多年的密友,兩人互相信任,猶如親兄弟一般,兩年前父親被陸家誣陷排擠,關進大牢,還是衛將軍頂著壓力求情,那次幸虧有謝家全力作保才沒有受到牽連。

    後來謝家更是派人把他們一路送離建康,免受了牢獄刑罰之災。

    “那衛將軍他是”江郎君也並非鐵石心腸的人,對於曾經的恩人還是相當感激,衛將軍不但為父親求情,更是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保住了他夫人的清白與性命。

    江公緊閉雙目,面孔扭曲,就好像得了癔症的病人,瘋魔般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低吼道“他是為了我啊,是為了保我啊”

    江郎君的心好像也被那拳頭一下下砸住了,窒悶感猶如蛛網擴散到四肢百骸。

    以往不安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他再不能對眼下危險的處境視若無睹。

    父親果真在做大晉的內應。

    北胡王特意向父親透露要對衛將軍動手,只有兩種結果,一是衛將軍有所防備,父親的嫌疑變大,二是衛將軍沒有防備,極有可能中計,受到損傷。

    無論是拔掉內奸還是除去勁敵,對赫拔都而言沒有損失,他這一謀略是讓人左右為難的陽謀

    江郎君握住父親的手,不安且不解道“衛將軍身後是大晉,他為何他也不該”

    衛將軍戍守大晉國土這麼久了,他的忠心和堅守被世人傳頌。

    說句不好聽的話,他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即便與父親的關係再好,也不可能讓出自己的性命,任由北邊的防線潰散。

    因為整個大晉除他之外,能夠抵擋住北胡大軍的將軍寥若繁星,而能稱為帥才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這一垮,意味著赫拔都隨時能率軍渡河,全力進犯大晉的領土。

    雨水如注,沿著江公臉皮上的溝壑往下流淌,他明白卻依然十分痛苦“他是把希望寄託在為父與與他那徒兒身上了。”

    耳邊雨水淅瀝,江公憶起建康的那次大雨,沿著牢房的石牆往下流淌,浸溼了他身下的稻草。

    他嚴厲看著懷閒,痛斥他不顧自己的職責,輕易踏進他與世家的博弈當中。

    衛懷閒撐膝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佔滿了窄小的監牢,他嘆然一聲“我已垂垂老矣,還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倘若你都無法堅持,那大晉危矣”

    衛懷閒搖頭

    “你錯了,國不是一日建成,是前赴後繼的有志者共同努力,我們都是這歲月的洪流之中微不足道又舉足輕重的一環,我們在前,後繼者在後,後浪推前浪,他們要站在我們的肩膀上,最後又超越我們就像是你我的弟子”

    謝昀坐在樹下的陰影中,從葉縫裡篩下的光斑像是飛舞的靈蝶不停在他的髮間、衣服上跳躍。

    羅紈之腳步輕快地走來,抬眼對上他的視線,隨即看向左右兩名蒼衛,終於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該跟在衛將軍身邊歷練的蒼鳴忽然出現在這裡,面色蒼白,神情頹廢,一魁梧的漢子變得像揉成一團的麻紙,不堪一擊。

    還有常年冷臉冷情的蒼懷,眼圈竟然發紅,好像剛剛才哭過一場。

    最後是謝昀,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疲累與愧疚,這兩點都讓她心中的不安升到了頂點。

    出了什麼事

    “三郎,你特意叫我來”羅紈之快走幾步,坐到謝昀的身邊,“是什麼事”

    謝昀側頭看著她,開口的嗓音低啞“阿紈,我要送你和其他人立刻離開吉昌去臨賀,那裡有謝家的塢堡,可以容納你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

    羅紈之隨著嚴嶠走南闖北,熟悉大晉的堪輿圖,所以知道臨賀乃是荊州最南端,離這裡很遠很遠。

    她知道謝家這些年已經徵召了幾十萬役夫到處建立塢堡,那些塢堡就跟扶桑城一樣龐大堅固,一樣適宜居住。

    可問題是,她為何要離開這裡。

    “三郎,我們下個月就要成婚了,你要送我離開”她錯愕不已,還不明白是什麼讓謝昀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明明昨夜的他還敲開她的窗,說時間為何過的這樣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與她成親。

    謝昀握緊她的手,目光就像被外力破開的水面,洶湧著波濤。

    “衛師父被赫拔都設計殺死。”

    羅紈之驀然睜大眼睛,打了個冷顫。

    “他們把他的頭顱割下來縫到豺狼的身體上,而後用斷裂的長槍上穿立在陣前炫耀,屍身則被豺狼啃食分盡,徒留下白骨散在陣前,我”謝昀用平靜的聲音述說發生在衛將軍死時那些可怖殘忍的事情,說到最後才呼吸猛地變得沉重,彷彿不堪重負的弦發出不自然地震顫。

    羅紈之不禁握緊他的手,不知道是想溫暖他的冰冷還是想要從他的手裡找到一些力量。

    她腦子已經一片空白,只能看著謝昀的目光逐漸變得鋒利,像是出鞘的寶劍。

    “我定要他們血債血還”謝昀寒聲說完,又對她低聲道“阿紈,我為這件事謀劃已久,如今只能提前不能往後了。”

    越痛苦,他的頭腦卻越清醒,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他已經冷靜地理清往後該走的每一步。

    赫拔都步步緊逼,次次試探,他不能讓局面變得無法掌控。

    所以他要在局面徹底失控前,先搶佔先機。

    羅紈之鼻腔一酸,問道“那為什麼要送走我”

    “我說過,會好好安置你,護你安寧平靜的後半生。”

    安寧平靜的生活就是羅紈之最想要的,他是過不了了,但至少還可以給她。

    羅紈之唇瓣蠕動了幾下,不敢置信道“你那時候是說死了不要我陪葬,會好好安置我。三郎,你是要去赴死嗎”

    謝昀沉默須臾,才道“我不會輕易赴死。”

    不會輕易,不代表不會。

    羅紈之又不是傻子,聽得分明。

    可在她開口前,謝昀又徐徐說道“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夠安心。”

    羅紈之慢慢站起身,眼淚沿著臉頰不斷滑落,從下巴處洇溼襟緣。

    理智告訴她,謝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也是為了她好的。

    她討厭動亂,害怕戰爭。

    她的心願只不過想和所愛之人安安穩穩度過一生。

    蒼懷從旁邊走上前,他已經得到了最新的命令,將護送羅紈之離開吉昌,平安前往臨賀。

    在那裡,羅紈之不但會得到最好的保護與照顧,還會得到她這輩子也賺不到的財富。

    即便將來戰火不可遏制地波及到了南方,他們將會渡過海峽,去往海島

    那是給她最妥善的安置。

    不過謝昀眼下並沒有多說,他站起身,抬手輕柔地擦去羅紈之臉上的眼淚,深深望著她,口裡卻不容後悔地再次說道“去吧。

    ”

    不捨與挽留不會出現在他的嘴裡。

    蒼懷走到羅紈之身邊,羅紈之抽泣著慢騰騰轉過身,抬起重若千斤的腿,沉重地往前邁步。

    陽光如此明媚,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溫度,她的骨肉全是冰冷的,像是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她聽見身後謝昀衣袖被風吹起的聲音,也聽見他鞋尖碰到石子滾動的聲音。

    他們背對著背,漸行漸遠。

    此一分離,她將會與謝三郎分隔千里萬里。

    但他在前方水深火熱,她在後邊又怎可能真的歲月靜好

    羅紈之的眼淚突然瘋湧而出,她突然轉回身,甩開還沒反應的蒼懷,用盡力氣追上謝昀,從後面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謝昀”

    謝昀的身子一顫,步伐頓住。

    “不要送走我,讓我留下吧我已經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女郎,我可以幫你你讓我幫你”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我、我是想過安穩的日子,但、不能沒有三郎,我們不是說好,生同衾,死同穴嗎”

    謝昀閉上眼睛,攥緊了拳頭,聲音艱難從齒間擠出來“不要任性”

    羅紈之繞到他身前,固執道

    “你要送走我,我自己也能回來”

    謝昀兩眼倏然睜開,目光幽深,意含警告。

    羅紈之自顧自擦了擦眼淚,“我肯定說到做到,你知道我為達目的不會善罷甘休”

    謝昀當然知道,眼前的女郎有多麼固執與頑強。

    他不能強迫她,也不敢強迫她,只能嘗試說服她,“阿紈”

    但是萬千思緒竟讓他張口結舌,無從下口。

    羅紈之也不看他的神情,不管他的為難與苦心,直接擠進他懷裡,兩隻手臂緊緊抱住他的腰,泣道

    “千鈞重擔,非君一人,謝既明,我如今可以與你共擔”

    她不想再當柔弱的藤蔓,只能棲身喬木,受其庇護。

    她也想要為一個人遮風避雨,成為他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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