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向死而生

一個月後。

上京,殷府,紅荷小院。

殷羅緩緩睜開眼,朝窗外瞥去。

入目是紛紛然肆意飛舞的雪花,回憶追溯,她不禁想起那日在北遼箭臺,卞香附為她擋箭的畫面,她鼻頭髮酸,眼眶泛紅,卻哭不出來。

許是這段時間悲傷過度,將這十三年來積攢的眼淚都流乾了。

自那日聶人犀宣讀崇文帝金旨後,萬洛新雖心有不甘,但迫於十萬將士的威壓下,他也不得不讓步,放在場的大梁人離開了北遼國都。

萬若檀率領的萬家軍隊沒有退,隨著北遼國門緩緩關閉,萬家皇族內部的恩怨,最終以太監顫抖著尖細嗓子喊出的那一句“新帝箭臺駕崩”做了謝幕。

可這圍宮謀反的戲碼都沒有唱完,是明之渡搶先一步殺了萬洛新。

聽玉如意說,他親眼看見明之渡袖口裡飛出匕首,旋轉著割開萬洛新脖頸上的動脈,滾燙的血噴出老遠,灑在高閣平臺欄杆落了的雪層,明晃晃的,刺痛人眼。

萬洛新不可置信伸手捂住那奪命的傷,染得雙手都斑駁,他臨死都沒想到,送他赴死的,居然是一直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下棋的經常帶著笑意的大梁淵縉王。

明之渡見萬洛新失重倒地,狠狠瞪著自己,只平靜地收手交叉身前,用一種他這麼做是為了萬洛新好的語氣說著:“新帝陛下,一路走好。成王敗寇,已成定局。本王與你相交數年,實在不忍心看你結局太過悽慘,便斗膽動手送你一程了。

宏纓侯坦蕩,總不至於鞭屍洩憤。也算為你留個全屍罷。”

他好脾氣地說完這些,看了眼萬洛新那張死也不肯瞑目的臉,就徑直走到高臺前,俯首對已抽出長刀的萬若檀道:“宏纓侯,本王替你了結他。這北遼皇位,但願你能接得住。”

做完這行雲流水得好似謀劃已久的一連串動作,明之渡在眾人注視下,輕點腳尖,運輕功飛簷走壁出了北遼皇宮。

明昉與孟清月急忙去追,卻無後續。明之渡身形隱入一道巷子,彷彿有人接應般,憑空銷聲匿跡。後來再得到他消息時,他早抵達東海,還光明正大的將孟再仕召了回去。

十日後,宏纓侯萬若檀在群臣簇擁下登基,稱宏帝,改年號觀元。

同日,前棋魁河淡受封北遼國師,掌四軍文印。

宏帝陛下在朝會上親口訴明瞭一樁陳年舊事,為已故大將軍萬晟恢復清名,並追封他生母、已故帝師崑山夫人卞香附為昭德太后,又流放惡毒的長公主至方山,永不許踏入國都。

徹查宮闈時,有護衛在李嬪故居發現了將萬洛新養大的蘇妃,她沒有如傳聞中被挖去雙眼,而是已經瘋癲、神志不清,穿著十年前的衣服未曾換過,靠啃食雜草、鼠蟻存活。

萬氏皇族中彷彿上演了一出鬧劇,像醞釀很久的暴雨,把天空壓得灰黃,捲起沙塵,驚雷陣陣,攪亂人心,卻遲遲不落水滴,等雨終於到了,下得又極為倉促。

籠罩碧空一十五年的壞天氣,到如今,才放了晴。

秉承崑山夫人遺志,河淡帶人焚燒了她的屍身,裝在骨灰罐子裡,一縷一縷從海硯山頂撒下,藍衣少年泣不成聲,唸叨著:“師叔,您那時候說,帝師這職位,是困住您的籠子,叫您無法逃離灼棋院,勸我不要步您後塵。還說等您西去,只讓我將您骨灰撒在大梁與北遼的交界,如此這般,您在天有靈,便能看顧兩邊……”

萬若檀負手站在河淡旁邊,自始至終都沒出聲,可眼裡卻有水光打轉。

鋒刀老者醉著酒,從懷裡掏出一份已經風乾得僵硬掉渣的梅花糕,花甲之年的老人望著望著,忽然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嘶喊:“附兒!師叔把你想吃的梅花糕帶回來了,可你怎麼就不能醒來吃上一塊兒呢……灼棋院裡那丹砂梅樹也枯死了,往後,師叔該怎麼活啊?”

思緒流轉,良久,殷羅回神,撐起手臂,坐了起來。

她脫去了她之前最愛穿的一身紅衣,換上了素白色長裙,裙襬處淺淺點綴幾朵發灰的玉蘭。這花式還是在河淡帶來的那件披風上取的樣兒,她抬手撫摸,眉眼處的鋒芒盡數散了。

她下床,走到桌前,提起玉如意準備好的酒,披上外衫打開房門——

抬眼卻看見青袍那張熟悉的臉。

他右手微彎,似乎正想敲門,望著她的那一瞬,他的手落下了。

“你……是要去看聞亭兒嗎?”池臨靜垂眸,看清她手上提著那酒的名字。

長林隴醉,是他們六人結拜之際共飲的酒。

“對。”殷羅簡短回,她說完抬步走過青袍身側,而後如同想起什麼般,轉頭重新望他,“你去嗎?”

池臨靜愣了下,頷首跟上她,“我以為,你會怪我,再也不理我了。”

他說得莫名其妙的,可殷羅卻知道,他此話從何而來。

她微微勾笑,養傷的這段日子她想了許多,“你那些話,是說給萬洛新的,又不是我,我哪裡有什麼理由怪你?再說了,我不理你,多幼稚?你我算是好友,這一路走過來,風霜雨雪明槍暗箭,也都經歷過。等你迎娶那鎮四水的嫡女,我還得備份大禮相贈祝福呢。”

“那婚約早解除了!”池臨靜抓住她手腕,極度認真地解釋,“我回南夏便跟鎮家說明了……”

殷羅停步,沒有甩開他的手,卻將那一罈長林隴醉提高些許,自顧自轉移話題:“亭兒很喜歡喝酒,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酒能夠鎮痛。那幾年,她拼命想在湘西聞家出頭,沒日沒夜地看書,終修得並蒂之術。還記得她學會後,特意提著這長林隴醉到白綺山莊找我,說要慶賀,可我看到,她舉杯的手都在哆嗦,她不愛笑,那日卻笑得很開心。”

池臨靜明白她心中還是介意他曾有婚約這件事的,但本來就是他沒理,誰讓他不提早跟殷羅說明?非等著旁的人把這事點出來讓她受刺激……他在心裡這樣寬慰著自己,不太敢打斷殷羅的話,於是靜靜聽她繼續講。

“她說,並蒂,一出新生,一出死去。我起初不懂,而今才明白,她竟向死而生。我想,我也應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