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朕就是這樣的人,小肚雞腸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由衷的生出了一種佩服的情緒,國朝已經糜爛如此,和歷代首輔一樣,直接開擺,對得起皇帝給的俸祿就完事了,何必呢?

 爛泥一樣的大明,亡了算了。

 有的時候朱翊鈞面對朝局都有這種感覺,但是張居正始終十分有耐心的處置著國朝大小庶務,這一干就是十幾年,工作強度之大,鬥爭之兇殘,也不知道張居正到底是靠著什麼支撐到了現在。

 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張居正在打別人,而且打的對手毫無還手之力,手段高明,手段強硬,處置得力。

 海運派在朝中之所以被河運派打的還不了手,就是因為朝廷的漕糧是大大小小這些個蛀蟲的金穴,無數人趴在這條大動脈上大口大口的喝血,張居正對漕運的改革,海運漕糧只是第一步。

 如果細細看張居正的施政,就發現精細二字,之前三百五十萬兩白銀和絲絹入朝,其實是張居正主持的海運的一次實驗,而且是信心十足的一次實驗。

 這麼耐心的張居正,也對張翰的耐心無限趨近於零,張翰在朝,實在是太影響效率了。

 張居正為了效率,能把小皇帝的講筵變成御門聽政的自習課,而後講筵;那為了效率就能把張翰給趕出去,這是最後一次,張翰在廷議之中,說些混賬話了。

 大明的主要矛盾,就是權豪縉紳與小民之間的生產資料矛盾,張居正為了緩解這個矛盾,連自己的身後名都能不管不顧,便更顧不上張翰這等貨色了。

 御門聽政之後,便是講筵,張居正結合自己治國的經驗,將中庸之道講解的詳細而透徹。

 張居正端著手說道:“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夫子說,人君治理天下,有這九件恆久的道理,雖然這九件事和他的效果各不相同,但要做到這九件事,都有一個大前提,所謂行之者一,這個前提是實。”

 “所以,天下的事兒,必先真實而無虛妄,才能常久而不更易,若是實心,則行實事,如果能做到實,則九經事事都能做成,就可以治理天下了,若是這個實不誠,哪怕是名目再周詳,法度條文再全面,到底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虛偽罷了,如何能稱得上天下向治呢?”

 朱翊鈞看著自己做的筆記,眉頭稍皺的說道:“可是翰林院註解的中庸,說行之者一,曰仁,就是說天下的事兒,前提是仁。”

 “虛妄也。”張居正不卑不亢的說道:“至少在談治國九經這裡,夫子不是說仁,而是說實,因為行之者一,下一句話是: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就像放在地上的東西,不放穩定,怎麼能夠立起來?就像朝政一樣,從制定的時候就是歪的,怎麼可能長久?這便是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的道理,豫:素定,放好,周正。”

 “和人交談,不說實話,自己都不確定,一定顛三倒四;如何確定?信實而已。”

 “做事之前,沒有真實,那一定是行不通的,如果一個人遵循的道理,是真實是腳踏實地的踐履之實,那他的道理就有了源頭,自然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沒有窮盡。”

 “苟為不實,則言必至於跲(跌倒),事必至於困,行必至於疚,道必至於窮矣。”

 張居正講道理就不喜歡斷章取義,而是聯繫上下文去解讀這句話,而不是挑出來某幾句去引用。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和仁這個字的關聯程度並不是很高,但是和踐履之信實,關聯程度就很高了。

 仁,張居正已經講過很多的仁,但是最終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其實歸納總結的話,就是仁者愛人,你愛我,我愛你,大家甜蜜蜜。

 畢竟做事就像是放東西一樣,必然要放的周正,否則就立不住。

 夫子到底什麼意思,那得問夫子,但張居正的意思很明確,治國行之者一的那個一,就是真實,用事實說話。

 朱翊鈞不由得想到了老道士,根據張居正所說,老道士想把海瑞叫到跟前罵兩句,結果海瑞反過來又把老道士給罵了一頓,海瑞之所以能贏,罵皇帝還不被處死,是因為海瑞信實,他說的是實話。

 老道士在嘉靖二十一年宮變之後,就開啟了長期擺爛的帝王生活,其實老道士有本事能治好的,就如同,登基前二十年那樣,出現問題解決問題,但老道士選擇了擺爛。

 萬士和為什麼能追著張翰罵,罵的張翰只能當縮頭烏龜?因為張翰在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將運河漕糧虛化為了運河漕運這個概念,被萬士和抓到了痛腳,一頓爆錘。

 這就是萬士和吵架能吵贏的緣故,天下萬事,最重要的就是真相、真誠、真實,而一些人最怕的就是真相、真誠和真實,比如科道言官,比如何心隱、曾光之流搖唇鼓舌之徒、比如喜歡誣告、模糊正確和錯誤界限的賤儒。

 從張居正的施政來看,他也只玩真實,不玩虛頭巴腦的東西,吹得再精彩,一到真實,就漏了陷兒,那隻會貽笑大方,他還當什麼國,回家賣紅薯得了。

 對於錯誤,張居正也是一如既往的真實,比如高啟愚乾的蠢事,張居正知道後,也直接認了錯,不對就是不對。

 朱翊鈞頗有感觸的說道:“很好,先生大才。”

 “先生,朕以為,天下四書的註解,還是得以先生註解為準,那餘懋學說王陽明要從祭孔廟,但是王門七派,基本都沒有了行,也就沒有了實,還是先生的註解比較好。”

 張居正無奈的說道:“新建伯的才學比臣要高,臣為陛下講筵,陛下自然以為臣的才學高。”

 小皇帝看張居正帶了幾萬層的濾鏡,那自然覺得張居正的學問也是極好的,但是張居正自問學問,還是不如王陽明的,他就是個當官的。

 朱翊鈞則搖頭說道:“標準不同罷了,先生的是入世治國的學問,朕看過了陽明心學,不敢說七派都明白,但是王門弟子,多數都走進了岔路里,藉著新建伯的名頭,招搖撞騙者眾。”

 “先生,天下學政敗壞如此,若是先生還不肯教化,那眼下朕有先生輔弼,先生之後呢?朕又用何人?朕之後呢?我大明再用何人?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其實對自己的教學能力並沒什麼信心,他的弟子,小皇帝,在刺王殺駕之前,也是厭學;傅應禎直接乾脆當殿彈劾張居正他這個座主;高啟愚搞出了應天府鄉試以《舜亦以命禹》為提;再看李樂,吃人家的拿人家的還不辦事。

 “先生怕他們學不明白?朕都能學的明白,他們應該可以的。”朱翊鈞笑著說道。

 “臣遵旨。”張居正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他的學問雖然不高,但是講的內容都是切切實實的入世治理的學問,大明科舉要的是官員,而不是經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