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60章



 劍南邊郡, 剛結束一場大戰。這場戰場是大魏與南蠻交鋒後,第一次取得的規模大勝。

 因主將聽從了麾下一個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議。

 那個提建議的人是楊嗣。

 楊嗣先前和那些民兵們一起與精兵合作,取得了幾場小勝。主將上了心, 想起楊三郎先前在隴右打仗時從一個校尉拼出來的聲望, 頓時請人問策。而今大魏取得勝利,誰人不振奮?!

 楊嗣剛得主將誇讚,稱一定提拔他, 最少也要給他個校尉噹噹。出了帳篷,看到滿軍營運送的傷員和來往兵士,哪怕戰事殘酷,楊嗣立在刺目太陽下, 仍忍不住輕輕吐了口氣。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 覺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朗大哥死後已經兩年了,他才擺脫低迷喪氣,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而這一切都是因為……

 楊嗣抓住從自己身邊跑過的一個醫童的手:“曉舟呢?”

 醫童回頭, 隨便向自己伸手指了個方向, 糊里糊塗的:“女郎好像在那邊……”

 楊嗣等不及, 他放了人,就跑去尋找言曉舟。戰事結束, 滿地傷員, 她那般心善,一定會跟著她的便宜師父一起來軍營裡救治傷員。楊嗣有滿腔話,滿腔期許,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曉舟。

 他腰下掛著金鈴鐺, 行走如風,鈴鐺不發出任何聲音,然而他的每一步, 都有她跟隨。他每一次回頭,都能看到她溫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溫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堅韌、最壓不倒的女郎。

 她從長安一路來劍南邊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兩年。她從未對他提過要求,甚至她剛來時,都沒有主動找過他。她只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無言的力量……而他現在可以給她答案了!

 楊嗣尋找言曉舟的時候,言曉舟也在軍營中的傷員中焦急穿梭,尋找楊嗣的身影。

 她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害怕打仗,害怕鮮血。每一次戰爭的爆發,對她都是一種折磨。因她害怕楊嗣受傷,因她每次見到楊嗣,都害怕這是她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戰場刀劍無眼,一個主將比兵卒幸運,死的幾率小一些;楊嗣如今卻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兵卒。

 縱是武功蓋世,千萬人的戰場上,武功又有什麼用?

 她從不對他生氣,從不和他置氣,從不和他爭吵……因為每一次,她都害怕這是最後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戰場的,她也知道自己愛慕的人是個大英雄,他天生適合戰場,天生就應該翱翔天宇。

 她只是太弱了。只是怕而已。她終是卑微,終是最在乎他一人。

 怕他受傷沒有錯,只要不將這種焦慮傳遞給他、不讓他和她一樣為這種小事而煩惱……

 言曉舟在軍營到處找人,每次見到傷員她眼皮都輕輕一跳。越是見不到楊嗣,她越是焦躁。正在無措之時,旁邊伸來一隻手,將她手腕抓住了。言曉舟回頭,看到楊嗣的臉。

 登時,楊嗣看到星火在女郎眼中亮起,如螢火在清湖上飛舞閃爍一般。

 這般猝然而亮的光,讓楊嗣為之一怔。

 旁邊有人撞了言曉舟一下,他才回神,別過目光不敢多看她。她的美麗熠熠生光,他怕自己出醜。

 楊嗣抓著言曉舟的手鑽進了一個堆著糧草的帳中說話,剛進去,言曉舟就反手撫上他的手臂,認真地傾身過來。楊嗣一時間僵住,屏住呼吸。言曉舟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鬆口氣笑:“太好了,只是手臂擦傷了一點兒,我給你上點兒藥就好了。”

 她轉過身就要跑出帳篷找藥。

 楊嗣忽從後抱住她的腰身,將她抱入了懷中。

 言曉舟一時駭然,僵硬。

 她臉瞬間發紅,又緊張被人看到。兩人的親近從來沒到過這種地步,可她又怎忍心推開。她心中明明歡喜,她口頭半晌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為自己的張狂而羞愧,可他抱她時,堅硬的手臂摟住她的腰,如山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她從脖頸開始臉紅,她卻就是不想推開。

 楊嗣俯眼看她,她睫毛顫抖,渾身僵硬,分明侷促到了極致。

 楊嗣一本正經:“曉舟妹妹,我看你腳下堆著雜物,怕你摔倒扶你一下,你臉紅什麼?”

 言曉舟:“……”

 她低眸,看著那個雜物距她還有三步遠呢。她慢慢推他的手,他順勢鬆了手,言曉舟回頭看他,仰著臉端詳他英俊染塵的面容。她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楊嗣手按在她肩上,啞聲:“傻。”

 言曉舟眨眼。

 楊嗣:“郎君調戲你,你都不躲麼?”

 言曉舟答非所問:“我二哥是廣州刺史,身上還有同平章事的兼職。他位同宰相,年輕有為,無人小看他。

 “我二嫂是當朝丹陽長公主,朝中半數臣子都聽她的,即使是陛下,我二嫂都能施加影響力。

 “我身邊跟著的衛士名叫韓束行。他是我二哥給我的,雖不是大魏人,但武藝高強,催金斷玉不在話下。

 “滿天下,誰敢招惹我二哥的妹妹,誰敢招惹我二嫂的小姑子,又誰能在韓束行的眼皮下,對我動粗、欺負我呢?這世上真的有這般厲害的郎君麼?”

 楊嗣盯著她。

 他抱臂,向後一靠,似笑非笑:“我敢。”

 言曉舟睫毛如柳拂水,柔柔乜來。

 楊嗣漫不經心:“你二哥是我的好兄弟,好哥們兒。你二嫂是我的小青梅,自小和我關係好的不得了。韓束行武功高強麼?我怎麼看不出來。我讓他一隻手臂,他也不是我對手。”

 言曉舟嘴角微翹,天真一般的:“所以我不是沒敢反抗三郎麼?”

 楊嗣揚眉。

 二人對視。

 半晌,兩人都露出了笑。

 言曉舟赧然臉紅,不好意思和楊三郎在密閉帳篷待得太久。她佯裝好熱,拿手扇風,背過身扭身,還是要掀開帳篷出去。楊嗣再次拉她一把。

 言曉舟這次真惱了:“幹什麼呀?”

 江南女子說話,總是這般嬌柔軟糯,哪有什麼怒意。她生氣都像撒嬌,讓人心生柔軟憐愛。

 楊嗣摘下自己腰間的金鈴鐺,在她眼前晃了晃。言曉舟目光因此被吸引,她驚訝地向他看來。她顫聲:“這是、這是……”

 楊嗣:“我上戰場,不能戴著鈴鐺,讓敵人聽到聲音。所以我把鈴鐺裡的小金丸摘掉了,讓它發不出聲音。”

 他手指一勾,一個小金丸就被丟到了言曉舟懷裡。言曉舟攤開手,看看金丸,再看看他手中提著的鈴鐺。

 楊嗣看她傻愣的樣子,不禁心酸。他柔聲:“我從來沒有丟掉妹妹給我的鈴鐺。我一直留著……當年離開長安,距今已近三年。我當時捨不得扔,總想著再拖一拖,等我娶妻的前一天我再扔。

 “我不想抱著喜愛妹妹的心,去玷汙自己對妹妹的喜愛。所以我斬釘截鐵,一定要扔了這個鈴鐺的。後來、後來……就這樣了。”

 他聲音啞下:“妹妹還沒來劍南的時候,我在這裡做苦力,修高牆。每天麻木的工作都讓我心如死灰,不瞞妹妹,朗大哥死後……我過得真的很難受。我長這麼大,順風順水,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沒有朗大哥不給我的東西。

 “我第一次目睹親近的人這麼死了,我才知道,人生一世,再多心事,到最後,不過是‘終成空’。只有妹妹的鈴鐺伴著我,只有我阿父臨走前對我說的話讓我記得。我不想放任自己被打倒……我若倒了,便對不起我阿父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