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第2頁)


陳平安也沒什麼可矯情的,將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

那就說定,一成歸我。只管放心,我會幫忙開高價的。事成之後,歸還此物,九一分賬。”

於負山調侃道:“陳隱官這是打算殺熟?”

陳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將那張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負山道友就很熟。”

於負山立即閉嘴。

陳平安抱拳告辭,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要跟陳先生閒聊幾句。”

黃庭獨自看著桌上的卷宗檔案,哀嘆一聲,得趕緊找個合適的宗主候補人選了,自己是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務。

陳平安拉上於負山一起散步。

陳平安說道:“負山道友,接下來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你從百忙之中抽身,牽引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為報酬,以後負山道友憑藉嶄新大瀆走水,就名正言順了,不會有任何異議。”

於負山雖然不諳庶務,但是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說道:“我忙不忙,隱官大人難道沒看見嘛。太平山是開鑿大瀆的發起人之一,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推脫半點,之後走江化蛟,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勞煩你折算出個價格,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也別跟我客氣,在這類事情上邊,我與黃庭是一個脾氣,欠錢可以,只是別欠人情,醜話說前頭,我如今身上沒什麼家底,到時候能還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勞你先幫忙墊著,將來補上。反正都算我個人欠你們青萍劍宗的,不算在太平山頭上。”

陳平安笑著點頭,“出山幫忙開鑿大瀆,負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債,這筆賬,我會幫著算清楚的,此外負山道友能夠提前熟悉大瀆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舉兩得。”

於負山問道:“這是隱官早就算計好的?”

陳平安埋怨道:“怎麼可以說是算計,既顯得我存心不良,負山道友也有被殺熟的嫌疑。”

不料於負山用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道:“我要是腦子靈光點,這些年豈會為了避難,窩在個小地方,守著個店鋪混吃等死,被老謀深算的陳隱官殺次豬,半點不奇怪。”

於負山根本不給陳平安拿怪話埋汰自己的機會,正事聊完,趕緊告辭離去。

夕陽西下,就像有人在天邊放了一把大火,燒得雲海鮮紅。

湖光山色有無中,人生行樂須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頭別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對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陳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據說當年從未登上太平山的陳先生,早就將自己當做半個太平山修士了。

陳平安玩笑道:“與龍門前輩都是記名供奉,那麼下次遊歷中土神洲鐵樹山,想必不會吃閉門羹了。”

果然說道:“我可能會在這邊多待幾年,不過會與師姐書信一封,屆時掃榻相迎,虛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無人煙,在此登高望遠,滿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陽處,最怕登高樓。

果然說道:“有點事情可忙,其實對黃庭來說,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會故意在很多並非關鍵問題的細枝末節,依舊讓黃庭拿主意,不單單黃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麼簡單。

有意為之,讓黃庭為難。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忙完了,又會稍稍安心幾分。”

吳霜降的歲除宮,被青冥天下稱為“少年窟”。

這座太平山,何嘗不是。

陳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師堂建成時,作為觀禮,送出那本《丹書真跡》,按照之前陸沉的那個說法,書籍本身材質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兩百多個文字,煉化之後,剛好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作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 只是因為此書是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陳平安當然需要問過李希聖,所以還讓陸沉幫忙捎話,趕巧,李寶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動提及此事,說他哥好像知曉此事了,說無妨的。

李希聖還說以後只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來太平山。

而這個暫時還是儒家門生的李希聖,作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氣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脈的掌教祖師。

太平山上任山主當初躋身天君之時,焚香請神降真,結果未能見到大掌教寇名“蒞臨”祖師堂,引以為憾。

陳平安與果然道別,接下來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陳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論道講理,只是實實落落,有真學問,絕不怪怪奇奇。”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委實當不起龍門前輩的這個讚譽。”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萬石齋,在桐葉洲山上山下,是極負盛名的一座書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間,有幾座屬於自己的小“山頭”,都是相熟又投緣的老修士,偶爾通過一場私人的鏡花水月,談閒天,此外還能夠互通有無,一來二去,往往就是憑空多出的幾條財路了。之前檀溶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約好,幫忙與皚皚洲某個宗門重金購買那兩本印譜,雖然肯定不是極為珍貴、如今已經被炒出天價的初版初刻,也算補上一個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動開啟鏡花水月,已經閉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几之後,空落落的案几上邊,擱放著兩方剛剛得手的嶄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卻不主動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開口詢問。

扯了很久的閒天,終於有識貨的人問道:“檀溶,桌上擺的,是新刻的對章?拿起來瞅瞅印文,讓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漲了還是退了。”

檀溶便笑著將印章擰轉方向,給出邊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著急給看底款印文。

一時間鏡花水月陷入長久的沉默。

因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結果有人率先開口,便是言之鑿鑿的語氣,“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噓不已,嘖嘖出聲,“檀溶啊檀溶,為了點虛名,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犯不著,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腫臉充胖子的勾當,沒啥意思。”

這把檀溶給氣得火冒三丈,不過老掌律瞥了眼門口那邊,很快就撫須而笑,再無半點鬱氣,好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位參加過倒懸山春幡齋首次議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顆雪花錢,丟入鏡花水月,沉聲道:“檀溶,這種事情,真心別做了,犯忌諱,我也就是曉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門風,否則以我跟新任隱官非同尋常的交情,下次瞧見了新任隱官,酒桌擺起來,幾杯酒水下肚,非要將此事說道說道,你當我不曉得新任隱官的筆跡嗎,這兩方印章的邊款刻字,軟綿無力,分明柔媚有餘,雄健不足,你騙誰呢,有機會我以後帶你去城頭那邊,好好看看隱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隱官大人?!”

當初這位元嬰境老管事,曾經與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輩船主,領了一份額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齋落筆記錄雙方議事內容。

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人,驀然出現在鏡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邊,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聽聲音,是鳧鍾渡船的劉禹劉管事?”

即便隔著一座鏡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舊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顫聲道:“正是正是。”

隨即又有一位女修,連忙砸錢鏡花水月,怯生生開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點頭。

檀溶結束這場鏡花水月之前,陳平安拱手,笑道:“在這裡與諸位拜個晚年,新年大吉,順風順水,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裡,都財源廣進。”

鏡花水月裡,熱熱鬧鬧,響起十數個嗓音,紛紛與年輕隱官還禮。

李寶瓶他們已經離開蒲山繼續南遊,會按照蒲山給出的遊歷路線,先沿著那條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島嶼仙府遺蹟,再登岸。

有裴錢,鍾魁和庾謹,在這桐葉洲,就算對上那個佔據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都絲毫不怵。

不過如今蒲山祖師堂多出了個嫡傳弟子,被認為是個託關係走後門的傢伙,名叫崔萬斬,其實是崔東山的陽神身外身,只是陳平安暫時不宜與之碰頭。

先前青萍劍宗的青衫渡那邊,來了一個青衫老者,獨自遠遊至此,聽說陳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繼續逗留,繼續遊歷去了。

就像一個家裡的長輩,大多如此,明明心裡很在意,偏要假裝不在意。

難得開口,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晚輩稍不留心,就會錯過老人們很多藏在平淡臉色、眼神、言語的意思。

陳平安離開蒲山,來到密雪峰,崔東山委屈極了,我也不能綁著宋老前輩不讓走吧。

我敢嗎?

就宋雨燒那倔脾氣,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時候惹得老前輩不痛快了,先生你還不得把火撒在學生頭上。

陳平安問道:“宋前輩遊歷到哪裡了?”

崔東山笑道:“看樣子,宋前輩一開始就沒打算怎麼遊歷桐葉洲,故而離開青衫渡後,就徑直往北走去了,這會兒約莫走舊大淵王朝的某座舊城,極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鍾魁見面的那個地方,其餘沿途座座鬼城,也沒什麼可瞧的了,那邊好歹還有個好似新任城隍廟的古丘,還在那邊忙活,以宋前輩的脾氣,肯定願意停步多看幾眼。”

陳平安點頭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輩。”

崔東山嘿嘿笑道:“先生,與你報個喜,柴蕪已經是玉璞境了,小陌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也已經被柴蕪煉化完畢,所以咱們青萍劍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

陳平安一時無言。

崔東山說道:“我也沒有刻意藏掖什麼,所以得知此事後,孫春王,白玄他們幾個,卯足了勁,愈發認真煉劍了。孫春王還好些,白玄最可憐,就跟被雷劈了一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就差沒有躺在地上打滾了,被白玄這麼一鬧,何辜於斜回也都心裡好受了點。不過大體上,誰都沒有嫉妒柴蕪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界寬,見過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氣是肯定會有的,就像白玄,所謂的不可能,是這個大爺,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比我資質更好的同齡人,不能夠啊,不應該吧,怎麼可能呢’,最近幾天白玄稍微緩過來了,不過肯定還會繼續糾結這件事,至少個把月吧。”

陳平安無奈道:“真是個大爺。”

能夠才見面沒多久,就連蒙帶騙將那九弈峰邱植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確實獨一份。

陳平安突然接連問了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竟然讓崔東山額頭滲出汗水,數次欲言又止,都沒能開口言語。

“趴在田壟邊釣過鱔魚嗎?”

“《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滿於天下,不若其已也。東山,你覺得呢?”

崔東山剛要說話,先生已經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剎那之間就已掠過仙都山。

崔東山呆滯無言,喃喃道:“先生真要與文廟規矩為敵嗎?”

“如此一來,先生招惹的,可是禮聖啊。”

崔東山不願意說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腳,破口大罵仰止那個婆姨。

第一次,崔東山覺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夠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個沒忍住,崔東山又開始罵那仰止是蠢貨,這就咬餌,自投羅網了?!

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麼?

還是說依仗著文廟規矩,以及脫離戰場之外,便篤定先生不敢出手?

難道說,禮聖是有意為之?

是與那個鄒子的一個賭局?

舊大淵王朝境內,一處處原本鬼氣森森的戰場遺址,如今已經變得天清氣朗。

暮色裡,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緩緩走入城門口,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視野所及,還是與先前所到之處景象無異,斷壁殘垣,了無生氣。

老人望向城隍廟遺址那邊,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內已經有了新任城隍爺?就打算去那邊看看。

老人這輩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好像也沒走太遠。

前不久,老人找到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說自己想要去南邊的桐葉洲瞧瞧。

宋鳳山和柳倩怎麼勸說也不管用,只得由著老人單獨一人,跨洲遊歷。

至於老人為何突然有此意,他們兩個晚輩,心知肚明,得怨那個山神祠建在分水嶺的韋蔚,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廟這邊,與自認為是她閨中好友的柳倩,主動說起了那位陳劍仙的落魄山,即將選址桐葉洲作為下宗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飛劍傳信的小事,還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麼說,如今也是朝廷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的同僚。

其實夫婦二人很清楚,爺爺曾經真正想要去遊歷的,是北邊的那個北俱蘆洲,以及那個擁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輕時候就想去,那會兒的梳水國武學宗師,總覺得江湖劍客與山上劍修,沒什麼兩樣,如果真有區別,一去便知。

後者是宋雨燒老了之後想去,反正兩個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終不曾去過。

宋鳳山當然不放心爺爺去那桐葉洲,浩然九洲,就數此地,昔年被蠻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陳平安已經帶著道侶寧姚,主動拜訪竟陵山了,還喝了頓酒,只是要著急趕路去往綵衣國,就沒住下。

宋雨燒也沒臉挽留年輕人,仗著年紀大,倚老賣老,要不得。年輕人肯忙事業,忙大事,很好,遊手好閒就不像話了。

至於這次落魄山下宗慶典,沒有邀請自己,宋雨燒沒覺得有什麼,老

人毫無芥蒂,那些山上的風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麼好摻和的,況且那小子的下宗還不在寶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動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動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