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17. 浪淘沙(二) (第2頁)

    他禁不住吐露這樣的心事。

    如果,沒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將薛懷和所有跟隨他的靖安軍將士都還活著,如果他的十九歲能夠安然地活。

    他還是想要收復十三州,將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齊人百姓,他也想在那個時候遇見倪素。

    他想帶她騎馬,與她踏青放紙鳶,甚至是回到她長大的雀縣去。

    徐鶴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後頸,迫使她低下頭來。

    他掌中的溫度猶如一捧雪裹附著她後頸的皮膚,輕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燭影綽綽。

    水聲滴答又滴答,浸溼倪素的裙襬。

    青穹背身站在門外,他系得鬆垮垮的頭巾被風捲到了簷廊外面去,光禿禿的腦袋暴露在冷風裡,他依舊動也不動。

    深夜又開始下雪,且有漸盛之勢。

    蔣府書房內,老內知“撲通”一聲跪下去,“大人,譚廣聞的認罪書,審刑院不是已經有一份了麼譚廣聞都已經死了,誰又知道如今您手裡這個,是不是真的”

    “字跡我已經對過了,是他親手寫的沒錯。”

    蔣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裡這份認罪書上寫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譚廣聞罪的那份上寫的卻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譚廣聞才被押解進京的當日,何以初六才認下私自增兵鑑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殺苗天寧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絕口不提鑑池府的事,更不提玉節大將軍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脫的事,只說因私仇殺害苗天寧這一樁事。”

    “這份認罪書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時將它給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測”老內知苦苦勸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殺,這樁事牽連了六十餘人在夤夜司裡受審,其中還有人是官身就連翰林學士賀童賀大人都因為家中被搜出徐鶴雪的詩文而被御史臺問話,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牽涉進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為的不就是如今這個局面麼”蔣先明強行將他扶起來,“他們越是如此,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們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輕舉妄動,且不說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向官家證明這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我沒有判錯,官家也沒有判錯,他們是借官家的手來打壓威懾這些人,讓這些人不敢再提。”

    “他們是在告訴這些人,即便是之後官家知道了這樁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會容許有人翻案。”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將所有人的膽都嚇破了。”

    蔣先明將手中的書信交予老內知,“這是我與我父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與他老人家說”

    蔣先明喉嚨哽了一下,“淨年十六年前做錯了事,如今,不能再錯了,淨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還要與他斷絕父子情分,是兒子不孝,卻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做憑證,來日,父親便不會受他牽連。

    “大人”

    老內知立時落淚。

    “幸好我嬌兒已經嫁人,夫人也早幾年就去了,她們兩個都不必被我牽連,”蔣先明說著,聽見貓叫的聲音,他轉過臉,只見一隻胖花貓進來,他走過去,蹲下身將它抱到內知的面前,笑了一下,“當初抱它回來,還是因為耗子總是啃我書房中的書籍,它抓耗子厲害得很,你也帶它走吧,聽我的話,連夜就走。”

    胖花貓在他懷中叫個不停,蔣先明看著它,安撫似的,摸了摸它的腦袋。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

    蔣先明一個人在書房裡坐著,兩支蠟燭照著,他反覆地看著桌案上的認罪書。

    那年,

    雍州的風沙很大。

    他將將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將官衙圍得水洩不通,朝廷議罪,到定罪期間,不斷有百姓在官衙門口請求將害得他們雍州城被襲,半城百姓被殺的那個罪魁禍首處以極刑。

    才經歷過胡人血腥的屠殺,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難以平息。

    處死徐鶴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個雍州城的民意裹挾,定下凌遲之刑。

    那日,

    太陽熾盛,而那個身著硃紅袍衫,銀色鱗甲沾滿乾涸血漬的少年將軍眼睛上纏著布,什麼也看不見。

    裹著眼睛的布染血,更襯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

    他一言不發。

    直到被人脫下銀鱗甲,扯開袍衫,他鬆懈的手似乎緊繃了一下,隨即緊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蔣先明看在眼裡,雍州城的百姓們都看在眼裡。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聲中,那個少年始終隱忍,忍到渾身的筋骨發顫,他也沒有喊出一聲。

    鮮血在刑臺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們快慰的叫喊聲。

    那種聲音彷彿穿越了十六年的時光,尖銳地刺痛著蔣先明的耳膜,他頹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臉。

    滿掌溼潤,他嗚咽出聲。

    這一坐,便至天明。

    書案上的蠟燭燃盡,蔣先明換上官服,戴好長翅帽,令車伕備好馬車,入宮。

    今日正元帝要與群臣在泰安殿舉行祭天儀式,蔣先明在永定門下了馬車,不少官員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裡與蔣先明結伴的人幾乎沒有,因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就傳到官家的耳朵裡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個人走。

    “蔣御史。”

    快到泰安殿時,有人快步過來。

    蔣先明抬頭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著像是沒睡好”

    潘有芳一邊與他同行,一邊問道。

    “不瞞你,我這是一夜沒睡。”蔣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聞言,不由嘆了口氣,“咱們到底都在北邊待過,你可得聽我一句勸,上了年紀,還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但蔣先明卻只聽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頓。

    “怎麼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潘三司,有句話我想問你。”

    “什麼話”

    “十六年前那樁事”

    “打住”潘有芳立時抬手,隨即朝蔣先明作揖,“蔣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別在這個當口問我這些”

    蔣先明不說話了,悶頭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靜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孟雲獻與裴知遠在一塊兒走,兩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殺,再是賀童入御史臺受訊問,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頭,壓在他們心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