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92. 江城子(一)

雞鳴哀哀, 東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卻下了一場,溼潤的雨霧籠了薄薄的一層, 青穹抱著一個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裡面裝著他阿爹範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為安麼”

    段嶸忍不住問。

    “這口枯井,就是最能令範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撐著一柄紙傘,雨珠在傘簷噼啪不停, 她的袖間攏著一抹淡霧。

    青穹才從井口冒頭,倪素便立即上前去,傘簷挪到他頭上。

    井上的木蓋是範江做的,像一道門一樣,十幾年間,他與青穹在這口井中,活成了人們眼中的異類。

    青穹將銅鎖釦上, 這口枯井, 從他的家, 變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嶸指揮著兵士們抬來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書墓誌銘,是徐鶴雪昨夜在氈棚中臨燈, 一刀一刀鐫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體淡薄,漸不具形。

    “為人修葺蔽廬者, 亦有撐持大廈之勇,雖生於微末, 然其心貴比隋珠矣。”

    昨夜,倪素是看著徐鶴雪刻下這最後一句的。

    十六年,範江守在雍州城為徐鶴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風雨無阻, 甚至於淪為異類,而如今,徐鶴雪為他立碑著書,要人們再不能以異樣的眼光,輕視這個人。

    倪素看見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沒有徐鶴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霧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說“走吧。”

    青穹一言不發,像個遊魂,慢吞吞地跟著她走,才回到氈棚中,他就在氈毯上一躺,將自己裹進被子裡,說困。

    倪素沒說話,她記得青穹曾與她說過,他從前也會夢到幽都,他見過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叢,甚至是恨水盡頭的寶塔。

    他想在夢中,見到他的阿爹和阿孃。

    天不亮時,楊天哲便當著雍州軍與起義軍的面,親手處決了叛賊董成蛟與胡達二人,並將兩顆人頭懸掛於城牆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徹底安撫住軍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懼怕“耶律真”這個名字,雍州軍猜疑起義軍中不止一個董成蛟,一個胡達,而起義軍則擔心雍州軍會因這份猜忌而對他們進行絞殺。

    “董成蛟和胡達是在我起事之後前來投奔我的,他們一路跟隨我,盡心竭力,”楊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繼勳面前,“秦將軍,是我識人不清”

    “楊統領何必如此。”

    秦繼勳搖了搖頭,俯身去將他扶起。

    “這二人在你身邊,跟隨你殺石摩奴帳下的胡兵可從未手軟,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覺察出他們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長泊部落親王帳下第一大將,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長泊部落,長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綽,楊統領,看來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醞釀此毒計了。”

    長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為新王后,如今長泊部落之威勢雖不如南延部落,但長泊為大王子辛綽爭奪王位之野心卻不止於此。

    如今想來,楊天哲之所以能夠帶著起義軍與那些老弱婦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沒有長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楊天哲,使蘇契勒陷入進退兩難之困局,董成蛟與胡達入雍州城之際,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軍,在奔襲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與胡達以天駒山鳥道被毀之危,使石摩奴與秦繼勳兩方消耗,可謂一石二鳥,既打壓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減雍州軍的實力。

    魏德昌幾乎驚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說不要追,若當日我與楊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許會死,可咱們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虛而入麼”

    氈帳中一時靜謐。

    “原本胡人駐守居涵關的兵力與我雍州城相當,算算時間,無論是胡人的援軍,還是咱們的,少說都還要個十來日,但這個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經過了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