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69. 蘇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 為何忽然轉投軍中”

    倪素問出這句話,心中卻忽然籠罩著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與這個人之間隔了十六年的距離, 他年少成名,意氣風發之時她將將出世,再一兩歲, 他已聲名狼藉陷於泥淖, 但今日,她卻在生死之外, 流言之外,與他對話。

    “我幼時喪父,而兄長忙於大理寺事務, 因此多是母親與嫂嫂在教導於我,母親知文善畫, 父親在時,她亦曾隨軍在側,我對父親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親講與我聽的, 我十三歲那年,母親纏綿病榻不治,臨終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除了呼喊父親的名字,便在一直重複可惜二字。”

    自徐鶴雪的老師張敬受刑而死後,倪素在來雍州的路上, 便一直試圖在紙上尋找有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她知道他的母親姓周,名妗,出身大族, 自幼在紙墨堆中長大,師從徐憲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與徐憲舉案齊眉,從太平年間到戰亂之際,相知相扶,更在隨軍之時殫精竭慮,依靠雙腿與雙眼看盡邊關山川,畫出更為精準的戰時輿圖。

    為此,她曾險些死於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親去後,我決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與父合葬,”徐鶴雪儘可能地翻找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抬起眼睛來看她,“那是我自七歲後,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那時,我心中便在想母親臨終的可惜。”

    “我兄長體弱多病,卻好刑名之學,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後,為修撰齊律耗盡心力,我十四歲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憂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記得那夜,我在兄長靈前許久,我問自己,這雙手究竟該握筆,還是握劍。”

    徐鶴雪舒展手掌,燭焰跳躍,暖色的光影鋪陳在他手中,“我心中還是放不下母親的可惜,我想親手從丹丘胡人的手中奪回北境,奪回青崖州,承父親之志,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倪素倏爾一怔,心中很難不為此震動。

    大齊自立國之初,便是文為重,武為輕,天下士子無不向往入仕為文臣,他們便如滾滾洪流,而徐鶴雪則是逆流直上的異端。

    放棄雲京的錦繡前程,投身邊關護寧軍中從一個將士做起,他與老師張敬的期盼背道而馳,十四歲,一個人,風雨兼程。

    “好在嫂嫂並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勸說老師放走了我,我亦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唯獨對老師,心有歉疚。”

    徐鶴雪談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動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為不能收揀我的東西而難過,哪怕是我的屍骨,其實也都不重要,鄉野亦有凍死骨,疆場屍骸相撐拒,他們從無人收殮,我在其中,亦不可憐。”

    他言辭冷靜,但想起昨夜她在馬背上睡去卻依舊緊緊攬著他的斷槍,他難以形容自己心頭是怎樣的感觸,禁不住又說“但你讓我覺得很高興。”

    因為她想要為他收殮。

    也因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讓你高興。”

    她的聲音落來。

    徐鶴雪輕抬眼睛,她裹在厚實的棉被裡,只露出來半張臉,那雙眼睛清亮而動人,他一言不發,沉靜的眉眼粼波微動。

    “還不困嗎”

    他說。

    倪素搖頭,“我們再說一會兒話。”

    徐鶴雪雙手放在膝上,不動聲色地撫按,以緩解劇痛,他面上依舊神情冷寂,卻問“還想聽什麼”

    燭焰蓽撥的聲音響了幾下,倪素索性將被子掀開一些,露出整張臉,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吧”

    “是,兄長年長我十二歲,嫂嫂亦如是,兄長事忙時,便是她幫母親管束我,也是她親自將我送去老師門下。”

    今夜月色太濃,雍州的窗紙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華亦有淡薄的顏色落入欞窗,徐鶴雪想起雲京那夜,他與眼前這個姑娘從簷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誰的院子裡,他雖看不見,卻嗅聞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愛月季,兄長便在公主府中親自侍弄了許多月季,徐鶴雪自小嗅聞慣了那種味道,至今也沒有忘記。

    “難怪。”

    倪素終於知道他這樣一個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後無人祭奠,為何還能秉持光明的一顆心,與她說,他在世間的浮屍餓殍中,並不可憐。

    他在母親周妗與嫂嫂文端公主的教養下長大,所以他從不曾輕視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輕視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強硬手段破除此地針對女子的惡劣風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從不懼逆流,棄筆,提劍,從錦繡雲京到血腥疆場,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從被中偷偷地鑽出,捏住他的袖子邊,“那你生前在邊關,若不打仗的時候,你都會做些什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想這樣抓著他。

    徐鶴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認真地回想,隔了一會兒,才說,“與人飲酒,或許,還有比試身手,策馬挽弓,有時也會給自己的馬洗澡”

    他的神情明顯有了一分溫度,卻與她說,“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卻覺得很好,”

    倪素說,“你那個時候,一定很愛笑。”

    徐鶴雪看向她,“這個我不記得了。”

    “那你們打了勝仗,又是如何慶賀的”

    “也就是方才說的那些,但我的副將很會捉弄人,他經常使喚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時候,合力將我抬起來,往上拋。”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個叫薛懷的大人嗎”

    “嗯。”

    他神情更鬆懈了一些。

    “我們也可以去騎馬。”

    倪素一邊說,一邊打哈欠。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了一片潮溼的水霧,“等你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