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46章 採桑子(三)

 堆砌的燈山照徹雲鄉河畔, 火樹銀花,熱鬧非凡。

    倪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請他在虹橋底下的食攤上吃糯米元宵,瓷碗裡的熱霧很快被寒風吹散, 徐鶴雪手持湯匙, 拂開帷帽, 生疏地咬下一口。

    濃黑的芝麻餡兒流淌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兒, 也沒想起自己曾經吃沒吃過這個東西。

    “今兒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場你瞧見沒有”

    對面的油布棚中, 有穿著直裰,看似斯文的青年與同桌的好友閒聊。

    徐鶴雪倏爾雙指一鬆, 湯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聲清晰的響動。

    “怎麼了”

    倪素見狀, 抬眼望他。

    徐鶴雪重新捏起湯匙,掩飾自己的失態, 他搖頭“沒什麼。”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說話的聲音不斷落來他的耳畔, “那麼多禁軍將車駕圍著, 走的還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 按理來說, 官家心中的氣, 早該消了。”與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說道。

    “也無怪官家動怒,嘉王當年為老師求情那是無可厚非,可那徐鶴雪又算怎麼回事一個叛國的罪臣, 肯舍咱們大齊的衣冠,去做胡人的芻狗,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數座城池也不會丟, 活該他千刀萬剮”年輕斯文的書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義憤填膺。

    “倪素。”

    徐鶴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並未在聽對面的油布棚裡說些什麼,她只在仰頭去望頭頂的煙花,但他忽然的舉動令她嚇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嗎”

    “徐鶴雪”這個名字髒透了。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這個陽世也沒有忘記緊緊裹附著他的這份骯髒,而倪素不過十七歲,她出生時,他正身在沙場,還滿懷壯志,一心要奪回被胡人鐵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長大一些,他已聲名狼藉,失家失國。

    說不定她已在市井間,在無數人的唾罵聲中認識了“徐鶴雪”這三字,說不定,她亦對這三字,抱有憎惡。

    他其實無愧於心,卻仍本能地不想讓她聽到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熱鬧不減,而他卻已無法自處。

    “那我們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們說好,等我的事都結束了,我們一起去瓦子裡聽琵琶。”

    倪素付了錢,指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瓦舍。

    徐鶴雪抬眼,其實他看不太清,因為這滿城煙火與燈影都與他無關,唯一能夠照亮他雙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這盞燈。

    瓦舍很大,也很熱鬧,說書人唾沫橫飛,樂伎撥弄琴絃,唱著婉轉的調子,圓臺之上衫裙飄逸的女子步步生蓮,舞姿嫋娜。

    更有小雜劇,傀儡戲,皮影戲之類的把戲,令人眼花繚亂。

    雀縣不是沒有瓦子,卻終不及雲京的繁華,倪素與徐鶴雪上了二樓,被跑堂的年輕小哥領到一張桌子前,底下的一張屏風後,樂伎撥弄著琵琶,如珠的絃音一顆顆墜落。

    手邊茶碗微燙,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雖一時記不起太多,卻能感覺得到自己是來過這樣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們聽一會兒琵琶,就去那邊聽說書吧”倪素在底下的時候便聽見那說書人慷慨激昂,她只聽了一點兒,也覺引人入勝。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帷帽後的雙眼不經意地掃過底下的樓梯處,他的目光驀地停駐在那一行上樓的人身上。

    被幾人簇擁在最中間的人,看起來與他們沒多少差別,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許多,徐鶴雪細細地審視他的一舉一動,注意到他的右手總是不經意地撫摸腰側,那裡分明空無一物,連墜掛的玉飾也無。

    有些不對勁。

    徐鶴雪靜默地注視那一行人走上來,聽著他們繞過身後的步履聲,他側過臉,正見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門進了一間雅室,而其他人卻極自然地混入了欄杆畔的熱鬧裡。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熱鬧,卻忽然看見一道身影。

    徐鶴雪聞聲,立即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雖作尋常打扮,但那張臉卻是無法掩飾的,徐鶴雪看著苗太尉提著衣襬上樓,他倏爾回頭瞥一眼那間雅室。

    他立即對身邊的姑娘道“倪素,去攔住苗太尉,將他藏起來。”